“好,”虽是这般答了,却难掩身体内一股倦怠袭上,白琬珠打起精神,“夏兄,你说话给我听。”
夏煦一怔,这才抬起头,“说什么?”
“什么都好……便说说你自个,却不知生在武林世家会是怎样?”
“……也与普通孩子的生活差不多,我性子闷,通日只是练武习字,闲时便跟在二叔身边,看他如何料理大小事务。”
“你二叔……对你严吗?”
“还好,他只是面冷,却从未责打过我,听庄里老人说,他最疼我娘,我幼时并不结发,也是因了那般瞧起来极像我娘,二叔爱看。”
白琬珠轻笑一声,在黑暗中闭眼想到这男子幼时模样,必是个端整清秀的孩子。
“除了二叔,庄里便是些丫鬟老仆,只因庄子太大,需多些人料理。逢年过节,或是要招待江湖上朋友,那便是大事,因庄子打扫起来委实麻烦。我家的丫鬟都不惧主子,我长到七八岁,仍是常被她们捉弄,想清静时,便躲到后山或是庄子旁边的坡上,在长草里躺了看云。”
“听起来好生有趣。”
“有趣么?你若喜欢,可到那儿住上些日子,冷兄他们也常爱来庄上做客,说是四大家中便是枫晚山庄最为清静,只是我羿射礼后离家入江湖磨练,招待朋友的时间便少了。”
“羿射礼?与大漠牧民的成年礼一样吗?”
“该是不一样的吧,只是意思也差不多。这传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长辈只说当年建庄的先人本是一位将军,想必这重武的传承便是这般来的。我并不太当回事,只是滁阳城……滁阳城便是枫晚山庄所在之地,那儿的百姓却爱看,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城中一件热闹事。”
他便将想到的事都说了,只是自觉这二十余载的日子却是平淡得很,稍有凶险的都是些江湖事,此时却不愿再提。正思忖再寻些话,枕在他肩头的女子便接口:“你同我说了这些事,我便也告诉你我的经历吧……却也没什么好说,我七岁那年,爹娘被凶徒追击携我逃到大漠,不久便死了,留给我一匹白马。那儿回民众多,却有一个汉人见我可怜,收留了我。后来……便遇上师父,再后来,收留我的人与我师父有些恩怨,两人都死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越说越轻,终是耐不住倦意沉沉睡去。夏煦见她呼吸平稳,体温已回复正常,也不再冒冷汗,他这才让她轻轻枕在他膝上,月兑了外袍披上她身。
他知白琬珠要与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除他忧心。此时冷静下来,便觉自己要她“莫睡”却是没道理了,只是当时心里却好生凄急。
便不敢想这女子若真出了事,自己又会怎样。
只默叹一声,静静坐了长草之中,任夜风吹得衣袂飞舞。火堆余烬早已冷却,他也不去管,就在蒙蒙夜色中凝望膝上女子。
直至东方初白。
白琬珠醒了,睁眼瞧见两人姿势,并不扭怩,坐起试试手脚,“真个奇怪,昨夜这般疼痛,现下却半点感觉都无。”
夏煦细看她面色,确是正常,并非要说与他宽心。
“下山后得找大夫好生瞧瞧。”
白琬珠随意点点头,“走吧。”
回首见夏煦却仍是未动,她便又笑,“我当真精神啦。”
夏煦这才起身。
他心里仍挂着件事,但见白琬珠神色如常,并未将昨夜之事放在心上。思及昨晚她说的话中,也略了曾心仪的人不提,也不知是早已淡忘,还是不愿多谈?
只不管是何种原因,她对他终是无男女之念的。
夏煦便又暗叹一声。
下那条石径时却又比上来更加险些,白琬珠失了大半内力,脚下浮软,几次都是夏煦伸手拉住她。
他的眸色更黯几分,她只当不知。
到了最后,夏煦便紧执了她手,不再放开。
日头渐高时,山脚已在望,却听得山下隐隐喧哗,灿日中尘土飞扬,原来是已有一批江湖人也赶到了。
望见半身血污的两人,众人瞬间静了下,随即猜到事态,便有人欢呼一声:“夏少侠除去恶贼啦!”
包多人举起兵刃——
“少侠年少英豪,武功盖世!”
“扬我武林正气!”
“有少侠在,真乃江湖之福!”
这般乱七八糟地喊着,竟也声势浩大。
白琬珠便抽回了手,道:“这帮人却得由你应付。”
夏煦回身望她,“我同你说过吗?我其实并不喜江湖。”
“我知,”白琬珠点点头,“我却也说了,江湖由夏兄这样的人领着总要好些,如今我仍是这般想的。”
“我现下才想通了,”夏煦微叹,“我这辈子只想再做一件事,便是不再让人遭受如云飞般同等命运。”
他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欢呼的人群。
白琬珠负手看着,知这人终究是月兑不了江湖的。
便有几分感叹,几分怅然。
只那以后,却都不关她事了。
他们此时都不知,云飞暗地里已在江湖上组了个门派“刹血门”,本已初具规模,且因他这一死,无果而终。
他们还不知,他原来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日后更在江湖引了另一番风波。
只不过日后是日后的事,那时江湖上的主角,早已并非他们了。
这桩只有两人知其真情的江湖事,却成了接下数年江湖人热议的话题,都道武林正派齐聚追擒杀害少林武当两位名宿的恶徒,却因首脑众多决议不下,反让几位小辈抢了先。
力战凶徒不幸遇害的塞北大侠终于得了中原江湖的承认,再无人提他的不堪身世。
傲天堡在这次事件中折了几处分舵,又因少堡主中毒,士气消沉,不复原先统领群雄之势。
枫晚山庄声望渐高,终在夏煦正式接手之后,成了“天下第一庄”。
第八章失而复得(1)
外头这般闹闹哄哄,白琬珠只觉困得很。
她在下山之后,便比往常更加贪眠,常常一睡半日。请大夫瞧了,说是伤了内腑,虽无性命之忧却留下病谤,须要长久调养。
塞北终不是养身之地,夏煦便备了辆马车,一路慢行将她从北地带回了中原枫晚山庄,同行的却还有不愿回师门的温芙衣。
这一晃却过了数月。
半睡半醒之间,白琬珠却梦见自己在劝温芙衣:“你终是过雁楼最得宠的小楼主,不能因了一时意气,却与爹娘断了情分。”
那原本天真无忧的红衣姑娘自知云飞死后便瘦了好多,圆润的脸颊早就憔悴下去了,只一双大眼亮得吓人,她便睁着这么一双眼对她说:“白姐姐你知道么,我已有了身孕。”
就算在梦中,听到此话时的震动仍是那般真切。
却要说什么?只能叹命数何其弄人!
是温芙衣的错吗?自然不是。
却又是谁的错?她?夏煦?
错得最多的也许是云飞,可他当初年少立志以己身之力洗刷身世之辱时,也并不想累另一个女子落至与他娘亲一样下场的。
如今论谁是谁非已无半点意义。
白琬珠心里翻腾,夏煦便更不好受。这担了太多重责的男子,当时只咬了牙道:“你与这月复中的孩子,都由我来照顾吧。”
温芙衣却笑了出来,“煦哥哥你什么意思,你要娶我?别傻了,你愿意我还不愿呢!”
白琬珠看了她的笑容,只觉也许他们这些人中,最坚强的反而是这被认为年幼无知的小泵娘。
耳际朦朦胧胧又响起喧闹声,似乎有人在喊着:“柳姑娘来了!”
又有一个温和如春水般的男声轻道:“别叫她了,让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