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体内有伤,很重但也是很旧的内伤,也是一般大夫察觉不到的内伤。练武的人对自己的内息是否顺畅是最为了解的,按着他本来隔几日就内力失控吐血的情形来看,他根本就不该出手,勉强出手的结果无疑是加剧了身体的负荷,本就紊乱的内息就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了。
含溪每日就坐在床边,很担心哪天他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本以为到了这里,他就有救的,谁知道——
握着温热的湿布,替他湿润干裂的唇。云空暮躺在床上,冰冷的体温,苍白的脸色,微微泛青的唇色,怎么看都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生气。
还记得那日房里他问“你,读史书?”时的平淡略带傲气的样子。
在书房里虽然身上带着斑斑血迹却仍旧笑着说“果然是你.”的镇定怡然。
在杭州城外,担心她独自回去却又不说的别扭。
见她晕船宁可多花时间走陆路的无言体贴。
接着,接着就是一次次在路上吐血,明明苍白着脸,却仍然笑着安慰忧心的她。
想着想着,咬着唇,忍住了泪,却忍不住哽咽的声音。
“别哭,我没事.”睁开眼,云空暮露出了微笑。枯槁的面容上温柔的微笑让含溪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终于夺眶而出,透明的泪水像她耳环上璀璨的琉璃珠般,很美,却凄然。
“初九走了吗?”他很平静地问,想抬手,却只能抬起一点点。
“嗯,他已经走了。初九说,他会按你的意思去把剩下的账收完,然后直接回杭州,而我们就在淮安探望我大哥。”她知道初九很愧疚,愧疚那天没听她的话回去。可是,初九哪里会知道云空暮刻意隐瞒的秘密?她知道初九的忠心会让这件事成为心中永远的痛,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
云空暮脸上挂着笑,试着再次抬手,这次,他终于颤抖着把手探到了他想触到的地方——她的颊。因为连日不眠不休她也瘦了一圈,他冰冷的手慢慢地拭去了她脸颊上满布的泪水。“别哭了,鸿映的家可是在地底下,若是淹了水,他可无家可归了.”
含溪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可脸上的泪水却更加止不住。她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纤细而苍白,却是有温度的。“我不愿你死。”
“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云空暮说得很轻,很柔。
这样感悟生死的话听在含溪耳里却只觉得更加悲伤难过,他伤得那么重,却还反过来安慰她,“别说这样的话,鸿映说,会有办法的。”这几天,总是看到鸿映窝在书房里翻阅那些薛家祖宗留下来的医书药谱。鸿映也对她说过,薛家本是武林中人,医得最多的就是外伤内伤,没有道理医不好他身上的病。她和鸿映都知道,这只是鸿映的安慰话,安慰自己也安慰她。“你会好起来的。”
云空暮淡淡地一笑,“不会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先是内伤发作,再是外伤失血过多,能活到现在,鸿映的那些药可真是功不可没。”挂着笑的脸上没了往日的风采,只余令人心酸的惨白。
含溪咬着唇,神色凄楚,“你若死了,我马上来陪你好不好?”
云空暮闻言震了震,“我自然是不愿死的。可是生死由命,岂能强求得来呢?”他叹了口气,“六年前,师父送我回杭州,我已经隐隐觉得不祥,半年前,终于觉得内息不调。家中爹的身子不好,娘只是柔弱女子,弟妹年幼,我总是放心不下的。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总想着让爹安心养身,文冠能如愿周游四海,我没有时间等上十年让云家的水运安定下来。”说到这儿,他的脸色更差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含溪不明白,他不是爱解释的人,这样对她说这些,像是在交待遗言似的,令她有些不安起来。
终于调顺了气息,他又继续说:“我让华家来求我合作,只是想利用华家的钱。娶你,是为了得到你爹的信任,好让他安心大胆地把银子拿出来。也是为了安我娘的心,她总是催着我娶妻。我只是——在利用你——为了我的私心,连累你了。”
含溪猛然摇头,“没有,我只会感激你的,你不要这样想。”他不知道,她有多感激,上苍让她嫁给他。
云空暮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微笑,“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老天罚我——这是天理循环,你该恨我的。”老天罚他,丢了心,却没有机会与她携手白头。假若当初他不为了一点点的算计娶她,也许她也嫁给了别家富贵的公子少爷,一生平顺,不会有这样的境遇了吧?是他害了她,本就该由他来纠正。
“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含溪流着泪。
“你不要责怪自己,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他啊!他如何知道,她不是什么“华含溪”,她没有恨他的理由啊!
云空暮觉得头有点儿晕,闭了闭眼,用轻柔到几近无声的语调问:“我——休了你,好不好?”话到嘴边,吐出了口,才发现自己说这几个字是如此困难,但温柔的微笑不变,“嗯?好不好?”说出口了,心头隐隐作痛,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深陷了。可是,有些事真的不能回头。
含溪呆在那里,忘了流泪,忘了呼吸,一刹那。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这么聪明的人,该知道她的心意的。难道,这些天来……这些天来的种种,都是假的?不!不是的!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虽然他待她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但是他对她的好,她不是木头,怎么会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出那么残酷的话来?他——他——她觉得空空荡荡的,不知身在何处。他——想做什么?“你,不愿我陪你?”
“含溪,”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有些生硬。
“我是为了你着想。”
含溪?他喊她——含溪?突然豁然明白了什么。
“呵呵!”她笑了出来,顾不得满脸是泪地笑了出来。他只知道她是“含溪”,他说了他想毁华家就是想让她恨他,让她回去,他以为他会死,所以不想让她为他守寡!但是——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华含溪”!
云空暮皱起眉,“含溪?”她怎么了?
“我不是‘含溪’。”她说得很快,也很轻松。
她不会被他赶走的。哪怕是死。她也不会走的。那落霞阁,不知何时,已经离得好遥远了。
“什么?”他有点儿不明所以。
“我不是华含溪,也不是华家的小姐,甚至,我不姓华。”她一字一顿地说,早就该说了,开了个头,就发现说出来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在落霞阁上被困了五年的替身。我只是‘华含溪’的影子。我不是她。”
云空暮收回了他的手,神情有点儿困惑,“含溪?”
“我不是‘含溪’。”她缓缓地摇摇头,笑中带泪,“那天,在林子里,我就想对你说这件事。可是没想到,会遇到那些人。我不是含溪,不是。所以,让我留在你身边好吗?”
云空暮没有回答,像是在慢慢思考着。
以为他不信,她又撩起裙摆,半褪下袜子,露出了脚踝上那个云空暮曾经见过的伤疤,“你看,知道这是什么吗?”她低头看着,没有等他的回答,继续说:“这是脚镣留下的伤痕。华大夫人怕我逃走,在我脚上铐了个十斤重的脚镣。磨着磨着,脚踝上的皮被磨掉了,然后是血肉……要不是大哥见我辛苦,替我找来棉布垫着,我的脚大概早就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