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思念没有期限,装在身体里,不需加工处理,也能存个一世百年。为见他一面,我等了整整十年,3650个日子却在一夜消磨耗尽。在同一个星空下,我重新打开自己,发现不过十年,思念已然传出了腐气。
曾经以为,在我最美丽的时期与恒峰重逢,是个预兆,我们从此会很好,结婚、生子,我不会再孤单。恒峰会珍惜这宝贵的一刻,跟我说些贴己的话,带我回到学校看看那久违的“晴雅号”。我们会去祭拜恒峰的父母(也是我的爸妈),在香烛烟火的缭绕下,宣布我们终于回了家。
他该去光顾那始终挂念着他的面摊老板,告诉他:“我还活着。从前我和晴雅吃过的菜色,照样给我来一份。”老板会下一碗祝福的汤面,切几盘带着笑容的卤菜,庆贺我们的未来。就是不该那么残酷无情的对我,连一句再见也不说,放我一个人待在陌生的旅店里。
阿姨说这叫埋怨,味酸,人生腌制一久自然就有。阿姨欣慰我能拥有。一路上我喋喋不休地说着昨晚的难堪,阿姨只是听,节成则是说出他百般的疼惜。我的脑子想着恒峰说过的话,那些话,是我准备一辈子都不说的秘密。
回到台北,走出车外,关上车门那秒,像是合上一本陈旧又厚实的童书。我随着书页沾附的灰尘重重地从书里弹跳出来,不再苦守等待王子的到来,不再沉溺于千古不变的结局。我终于懂了,原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期待中。
“对不起,衣服弄脏了。”毕竟这是节成的一番心意。“没关系,再买就好。”“我想去百货公司,想换新内衣、短裙、短裤、想把春天与夏天穿在身上。不会再错过过年庆了。”阿姨高兴地满口答应,节成更保证提供一张卡的额度,绝不让我败兴而归。
阿姨知道我没怪恒峰,无情的并不是他,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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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他了?”“嗯!”距离再度离开恒峰,又过了两个月。回到医院复诊时,我主动跟医生谈起这段不算久的往事。
“不再想他了。”“嗯!”“为什么?”“因为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有愧疚?”“是不想用愧疚对待他。”“还爱他?”“嗯!”“执着非要在一起?”“拥有不是爱的唯一模式吧!”“听你说来,你们之间出现很大的差异和鸿沟?”“嗯!也许是难以修补的那一种。”“你开始面对自己了。”“嗯!诚实好一点。”陪你来的那个男人,有机会成为你的伴侣吗?”“有可能。”“你的话变少了。”“废话不如无言。”“还需要来找我吗?”“我可以请我的医生朋友吃个饭吗?但是这次我想不抽号码牌。”“当然!我们是十年的老朋友了,吃饭不需预约。”
“这是什么?”“我当初画不出来的脸。他比我想像瘦的多,和你描述的有差距。我喜欢他的笑容,憨厚稳重,现在要找到这种笑容不简单。”“不觉得惋惜?”“难免。”
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医院挂精神科门诊。那天医生亲自送我走出医院门口,“记住不要回头!!”他叮咛着我。“拜托!又不是监狱。”我转身离开前,拍着医生的肩头调笑说。
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我撑着伞慢慢地走向节成车子停放的地方。雨刷缓缓地左右摆动,雨滴被集中在玻璃的两旁,排好队等着落在台北的地面上。不管雨刷刷过多少遍,节成的笑脸,始终动也不动地的待在驾驶座,他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好巧,我也有。
女孩想起男孩的笑脸,还在那身穿白袍的男人手上。
女孩没有停下脚步,因为说好了不许回头。
第八章
“不傻,我咒过誓,不管贫富贵贱,胖瘦美丑,我都会守着晴雅一辈子的。”
“痛,不需要用眼泪计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这3年来,恒峰学会许多事,懂得如何在身体里安置好伤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觉就好。”恒峰对火添这样说,笑的嘴角呼出叹息的气。
“嫁给我。”我一上车节成拿出预藏好的婚戒向我求婚。“好啊!等我告诉你一些事,你还愿意娶我,我就嫁你。”我对节成说着。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身高167公分50公斤的男生,能挥出160磅的重拳,而当时他才16岁,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他面貌清秀,才德兼备,双手能织羽衣,能调羹汤,还能摇一杆文采洋溢的好笔,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他高一时,在黑板上写下相当博士班程度高等微积分、线性代数、实变分析,考倒全校的数学老师,熟读史记、资治通监,逼疯历史老师,不敢上台教书。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杀猪的肉贩,他的名字是“游火添”,打死你一定不相信。
但如果我告诉你,他是GAY,那么你一定会相信,刚刚我所说,可能都是真的。
“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火添说,这是洛夫的诗,是记载他本命的文字。恒峰从火添口中听到这句诗时,他的表情是茫然一片。
“我不认识这个日本人。”在恒峰的认知里,名字有个“夫”字的大多都是日本人,而火添手上又总抱着三岛由纪夫的书,《假面的告白》、《潮骚》、《吾友希特勒,奔马》。让恒峰反射的联想,这个火添喜爱的诗人,肯定是历史课本里所记载的倭寇一族。
“可是他哥哥你一定很熟?”火添把刚点燃的烟递到恒峰的指缝间,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烟。“谁啊?”恒峰兴奋地连烟也忘了夹好,火红的烟头掉在地面上,溅出几点的橘色火星。
“原哲夫。”火添不疾不徐地,以蹲姿为体,右手为用,捡起地上的香烟,浅浅地吸了—口,然后将这个人名和跟烟气送到恒峰面前。“北斗神拳的作者。真好,哥哥是漫画家,弟弟是诗人。”恒峰以未曾变过的敬佩眼神望向火添。“果然火添就是与众不同,如此的博学多闻。”重点是,恒峰相信火添不会骗他。
终于等到恒峰在监狱里完成高中学业,考上成大机械系,获得假释出狱,在大二时走进书店的纯文学区时,恒峰才发现,洛夫是中国人,而暗弦不是哑吧。火添没有骗他,火添只是耍他,这一耍就是四年。
同一年火添介绍他的“真命天子”,给恒峰认识,恒峰才知道原来在那整整四年里,他都是火添的“风”,决定火添的炙盛与消融。火添是GAY,是恒峰最好的朋友,那份友情无关情爱,始终存在。
斑一因为打架被记两大两小饼的恒蜂,是班导口中的小霸王。第—个受害者,是住在恒峰家隔壁巷子的何建良。原因?何建良跟他同学说,恒峰的爸爸在外面讨细姨。恒峰高壮,何建良瘦小嘴贱,恒峰觉得打他刚好而已。结果,一大过。不过何建良的爸爸却带着一瓶洋酒来恒峰家登门谢罪,当场教训何建良给里长伯看。“所以我没错。”恒峰这么认为。
第二个受害者,是替何建良抱不平的学长以及同学不知名君两位。原因?自卫。结果,又一大过。恒峰这时发现他很能打,同学开始怕他,没有人敢再对他指指点点。因此武力能带来尊重,恒峰那样坚信。
第三个受害者,是路人甲乙……原因?里长伯给恒峰的羞辱,他有宣泄不完的精力,尝到以强凌弱的快感。结果,学校举行评议会议,讨论是否要将恒峰勒令退学。在市议员、督学陆续赶到关切后,恒峰被裁决留校察看。恒蜂得到一个教训、一个体认:人都有个价码,贱价者命贱。体认到让里长伯帮他善后,比要他死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