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恒峰!纵使他瘦了整整一圈,不像从前那样壮硕,但他眉毛的长度,鼻尖的形状,憨直的眼神,耳骨上两颗接连的细点黑痣,无论任何一处我都能轻易认出他。我看傻了眼,他却好像没见到我。“他不是死了吗?怎么菜包和神鱼都认识他。”疑问还在,却没有人可以为我解答。我朝阿姨的方向看去,发现阿姨正红着眼眶望着我。
“我们结婚你怎么穿这样?”相较于大家的盛装打扮,恒峰除了一件西装外套外,其余就是休闲衫、牛仔裤、球鞋。不等恒峰解释,他们已经推着恒峰走进礼堂坐定。我和恒峰终于四目相交,我哭的不能自己,恒峰却是对我笑着,没有出声靠着嘴型对我说:“爱哭鬼。”从前我一哭他一定说的三个字。我们都老了,但记忆却依旧年轻。
女孩笑了,她发过誓,男孩笑她就不哭。
男人哭了,因为女孩终究忘了他的名字。
“容我介绍一下,恒峰、晴雅。晴雅、恒峰。”在节成匆匆离去后,神鱼把我和恒峰拉在一起,菜包、姨丈则出去追节成。
“你是谁啊,滚啦!姐是我小爸的。”已经国一的雅达,对着恒峰就是一阵破口大骂,阿姨拉着雅达准备离开。
“阿姨抱歉。”恒峰说着。“不干你的事。你才是最委屈的一个。”害怕雅达继续胡言乱语,阿姨没再多说带着雅达走出门外。经过一场混乱,场面终于宁静下来。“好孩子,懂得人己亲疏的道理。”没有怪罪雅达,恒峰转向瞪着神鱼。
“要不是你今天结婚,看我不把你们两夫妻一只红烧、一条清蒸。”
“你们久别重逢,慢慢聊吧。”不理会恒峰的威胁,神鱼拉着恒婷去和他们双方的父母商量晚上用餐地点,以及将来补办传统婚礼的相关事宜。
“哥,我自己会回家,你和晴雅姐自由活动。”恒婷说着。走开前还把披肩披在我背上,“天冷,我哥会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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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台南的路上,在“火”的墨绿色Tierra里,我们聊了许久。但几乎都是我对恒峰说着自己的过往,即便说到住院、肥胖,那些闻者莫不色变的大事,他也只是微笑静静地听着。关于他自己却是三缄其口。
我问他,这些年苦吗?他说,忘记苦字怎么写。我问他。寂寞吗?他说,生存不需要寂寞。我问他,想我吗?他说,刚刚才想起。我问他,恨我吗?他说,我没教过他很。我问他,“火”为什么要骗我?他说,因为“风”的缘故。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说,等我能接受他的那一天。
到了台南,我坚持要跟恒峰口中的好朋友们吃饭,顺便感谢他们对恒峰的照顾。恒峰最初不愿意,后来还是屈服答应了。恒峰要我换过衣服以便用餐,我却希望呈献自己最好的一面。
我没有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三教九流、龙蛇杂处,有警察流氓汇聚一桌的奇异画面(恒峰帮我介绍,阿泰、宝哥、雄哥,个个都有着恶煞般的脸孔),和听不完的秽言秽语。一开始他们还循规蹈矩,酒过三巡后,场面就混乱起来,不过是服务生上菜速度慢了点,态度稍微不佳,他们觉得面子挂不住,险险就拿起酒瓶子砸人。这些行径无礼又粗俗。
喧腾吵闹的划拳声、带着颜色的调侃话语。都再再让我不舒服,已面露不悦的我,却不见恒峰婉言安慰,我更不是滋味。
“我去一趟洗手间。”礼服被他们吐出的槟榔汁不小心沾染到,觉得心疼的我,担心留下洗不掉的污渍,急忙地到盥洗室清理。
1个小时下来,我已经如坐针毡般地难受,他们却还要去续摊唱歌。到如意路的钱柜不久,不顾虑包厢里有多名女眷,他们竟然找了所谓“传播”的陪酒女郎来跳舞助兴。
让我最难似接受的是,从来不吃槟榔的恒峰,竟然不以为意的大口咀嚼。我无法想像会从恒峰口中看见红色的牙齿,闻到腥臭的气味。“有些人在,不陪着吃一点,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恒峰说这叫应酬槟榔,平常他是一颗都不碰的。
“好朋友怎么会强迫你吃槟榔、灌你喝酒。”这理由不能说服我,我想恒峰是在这几年里,不幸交到坏朋友了。“为了我,跟那些坏朋友远离一点好吗?”在饭店里,我们终于有独处的时间。我逼着恒峰赶紧洗澡刷牙,那些五味杂陈的怪味道,会让我想到我父亲,令我不禁作恶。
“他们不尽完美,却对我不坏。他们对我的真诚,曾伸出的援手,让我深深铭感五内。”水声啪啦啪啦响着,恒峰说话得大声点我才听的见。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恒峰的话在我听来都是推诿搪塞。而以前他是不会违逆我一句半言的。“我可以勉强自己做到,但我不能否定他们,因为他们是属于我的一部份。”恒峰的话,我难以理解。
“借口!”我直觉地说,恒峰没有再接话。他从浴室走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恒峰臂膀和背上竟然有着丑陋的刺青,青绿的猛兽图案,以卧或飞翔的姿态,盘据在皮层表面,粗糙的做工,找不到丁点美感可言。
“这是现在的我。”恒峰没有难堪地遮遮掩掩,或急着穿上外衣,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我所期盼的久别重逢,不应该是这等光景。在听过我的遭遇后,难道他不知道,为了这一刻我吃过多少苦头,熬过多少日子吗?
“为什么?不能温柔点吗?”敦厚忠诚的恒峰如明日黄花的消逝在我面前。“谎言不该被轻启,慈悲不该被滥用。”恒峰笑着说,慢慢地转身背向我。
“我现在有一家修车厂在社子,不仅足以温饱,还有余裕。”说到车厂,恒峰露出不同于刚刚无奈的骄傲笑容。“我会让恒婷念完博士。”谈到恒婷,他倒是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恒婷国小、国中发生的趣事,得过的奖项,恒婷的手工饼干如何好吃,但是,就是绝口不提我们之间。
“我不会嫌弃你做什么工作,我也愿意和你分享照顾恒婷的所有,甚至可以跟你一样不惜付出生命保护我们的未来。”我月兑掉手套、袜子,把手、脚上的割、勒痕,头顶因撞墙留下的伤疤,呈现在恒峰眼前,这是我隐藏了十年的不堪,都是为了他。我想这一切足够证明我的忠贞不二。“我没有怀疑过你,只是生命和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恒峰拉过被子把我覆盖好,在我头上疤痕处点了一吻,然后缓缓地把外衣穿上。
“给我时间。”就是怕耽误你的时间。”恒峰走出房门,他在隔壁多租了一间房,留下他的行动电话号码,要我有事随时联络他。
他说:“恒峰式的相逢不需要激情。好好睡,你受累辛苦了。”直到门关上前,他的视线没离开过我。没想到多年前的伤口居然在门关上时集体复发,我觉得口干舌燥,喝完桌上的杯水也不见好转。我感到心痛,有被忽视的不安。我看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却失去按键的力气。
牙膏去掉了槟榔留下的臭味,
却刷去了往事的香气。
女孩看清男孩现在的模样,
却不小心忘了他本来的面貌。
棒天早晨,来敲我房门的竟然是阿姨和节成。
“恒峰打电话到木栅,要我来接你。你姨丈抽不出空,只好找节成。”阿姨说这话时,我早就上前用力搂着她,“阿姨!”我哭着说。“就信它一次‘有缘无份’吧!”阿姨轻抚我的脸颊,替我擦干泪水。手帕是节成递过来的,是我惯用的蓝色水滴图样,同牌子、同尺寸。两年多来,他总会记得随身帮我多带一条。“这是第14条,想不到这次你会糊涂到把自己也弄丢了。”节成笑着说,他专做资源回收,还问我赏不赏脸,搭他的资源环保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