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婆娘的心性还有谁比他更清楚,快二十年的夫妻了,她不是能扛事的主儿,不拖后腿已是万幸,不敢指望她能护着女儿们,给她们过上好日子。
处于回光反照的原中源气色看来好多了,说起话来也有力气,但是看在原清萦眼中却是悲伤不已,握着他的手不放。
原清萦苦笑。“娘想怎样就怎样吧,她起不了大风浪,有我在,爹大可放心,我不会让原府散了。”
他心宽的笑笑。“还记得爹常带你去玩的地方吗?咱们家的家底就在那里,记住爹教给你的口诀,这个是开启的钥匙,你要拿好,除非是你信得过的人,否则谁也别提。”说是钥匙,其实是铜制的手环,赭红色、指甲片宽,有点厚度,可以从中间扳开,形成半月形的弯鈎,扳开的手环内侧有刻痕,用来配合锁孔的扭转,但这只是第一道门的暗锁,后面另有玄机。
不过常跟在爹亲身边的原清萦知晓机关如何开启,她当九连环、七巧板玩过,父亲早手把手教过她。
“……还有床板下的暗柜……”他伸手一指。
“我知道,我来取。”她松开父亲的手,弯下腰往床下的横板敲了三下,一道小指宽的凹痕露出,她将指头伸进凹痕往外一勾拉,高三寸,长六寸的柜子被拉了出来。
暗柜中有一只光滑平整的乌木小匣,不重,很轻,她取了出来,拿在手上。
“这里是部分银票和所有的契纸,你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以后是你和妹妹的依靠,爹再也照顾不了你们……”好累,天黑了吗?怎么有点暗……他看不清楚女儿肖母的脸……
“爹,我长大了,我会照顾自己,三妞她有我,你……”她没法说出“你安心的走”,心里酸涩得很。
“防着你姊夫,当年爹看走眼了,以为他是个好的,看在老友的交情上定下这门亲……”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女婿将读书的心思用在旁门左道,一心想仗着岳家的财富一步登天。
大女儿过门后,原中源才发现女婿的狼子野心,他不时假借各种名义要女儿回娘家要银子,一下子诗会、一下子宴请师长,连同窗儿子满月也要百两银子以做祝贺,还不时言语暗示岳父膝下无子,女婿是半子,大可将家业交给他管理,他义无反顾。
从女婿第一次要钱时,原中源已经看出他心术不正,不可信任,只是大女儿已经嫁了,跟她娘一样的软性子,由人糊弄,悔之已晚的他总不能叫小夫妻和离。
“爹,我跟大姊夫不熟。”言下之意不会往来密切,不上门走动,大姊不回原府她也不会主动去拜访,就当婚丧喜庆才见上一面的姻亲,不用特别热络。
“好、好,不熟,不必把他当回事,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他……不提也罢……”原中源忽地急喘气,话在喉间像是抽气般,呼!呼!呼……胸口起伏的动静大。
“爹,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我……我去叫大夫……”慌了手脚的原清萦急着想叫人,只是刚一动就被拉住。
“没……没用了,爹……爹要走了,你性子倔,眼……眼里容不下沙子,真要扛不住去……去找老酒鬼,要是连他也摆不平,你……别再赌气了,天运那小子……”骤地,他两眼睁大,拉着女儿的手虚软地滑落。
没气了。
“爹,爹……爹——”
流着泪,原清萦无声哭泣。
风悄悄,翻动的白幡也是静止的。
一道足音很轻的身影走近,长着粗茧的大掌伸向落泪的面庞,想拭去令人心疼的清泪……
“谁?”
“是我,别动手,小心伤着自己。”反手一拨的谢天运微露讶色,她那一记小擒拿手力道绵厚,功力十足。
听着熟悉的声音,她偏过头不让人瞧见面上泪痕。“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旁人都嫌冷清。”
梅园是她爹最常驻足的地方,他将书房设置在此,离主院甚远,冬天赏梅、春天看景,梅树下有口小池塘,裁着死紫嫣红的荷花,夏天观荷,还可采莲藕、吃莲子。
平常不会有人走动,也就三五小厮丫头来送茶,打扫庭园落叶、修剪花木和浇水是原中源闲来时的消遣,不假他人之手,园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他侍弄的,也是他想一人独处的小天地。
不过这里的主人不在了,去年的梅花今年依旧在枝头绽放,红梅、白梅交错,错落有致,一点未融的雪挂在枝极间,雪停了还是有好景致,可惜少了树下吟诗的人。
“别躲了,我看见你哭了,对我还需见外吗?小时候你尿湿的裤子还是我帮你洗的。”她觉得丢人,偷偷藏起来了,是他去帮她善后的。
“看破不说破,你会不会做人,我爹死了我还不能流两滴泪吗?”恼羞成怒的原清萦以凶巴巴的语气掩住声音中的哽咽,两手打开用十指挥去眼角残留的泪珠。
他从善如流的摊开手,由着她使性子。“行,你哭,你一直不哭我才担心,哭出来了我也安心。”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她不快的沉下声。
“你的丫头说打从你爹入硷后你就没掉过一滴泪,我怕你憋坏了,憋出病。”她表现得太坚强了,让人瞧不见她的伤痛和脆弱,在原府,两父女的感情最好,父亲一死,对女儿的打击很大。
原叔用宽厚包容娇惯着调皮的女儿,像是一把张开的大伞护佑着她,遮去伞外的风风雨雨,如今伞破了,风也吹、雨也下,烈日当空,她再也没有庇荫,只能独自面对。
“碎嘴。”她闷哼。
“别怪春景、春画,她们跟在你身边的时日也不短,对我也是熟稔的,她们看你像变了个人似闷闷不乐,才找上曾是『天运少爷』的我,希望我能让你一解郁闷心情。”曾经她是爱笑的小姑娘,谁都管不住的捉弄人,而今连笑都不会了,整日蹙着眉头。
谢天运原本是江南人氏,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刚修整建好的堤防因地方官员的贪渎而挡不住滔滔洪水,三十里长的城防被冲出个大口,以致于全部溃堤,几十丈高的洪流直接淹没村落,冲进城里。
那一年死伤无数,十室九空,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而他被放在木桶里才逃过一劫。救了他的老管家带他上京寻亲,以为还有舅舅可以投靠,谁知娘舅在外带兵打仗不在府里,身为侯爷夫人的昭云郡主见主仆一身穷酸味便心生嫌弃,命守门的兵士将他们一顿棍棒打出去。
两人被当成乞丐一样的赶走,伤痕累累又无处可去,只好借住城外的寺庙,用打扫换取食宿。
老管家为了他的伤去山里采药,而他又饿又痛的上山找人,谁知失足跌下山,再也醒不过来。
这一跌,谢天运撞到后脑杓,流了不少血,整整昏迷了七天才醒来,他被一对上京做生意的父女所救,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他什么也不记得,像一张空白的白纸,他失忆了。
“你能让我爹再活过来吗?”她的结只有这一个。
“不能。”人死不能复生。
“那又何必多说。”她话里之意是叫人走远点,少来烦她。
谢天运将她往怀里一带,抱住。“我来陪你。”
“放开。”她挣扎的扭动身子,却发现动弹不得。
他力气好大,双臂像铁条般箍紧。
“不放,你需要我。”这娇弱的身躯怎么扛得动原府这口大鼎,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得吃力。
“谢天运,你改名叫无赖了吗?”她怒喝。
他一笑。“这次我不会丢下你,你信我一回,小刺猬,我不再是那个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少年了,我能护得住你!”
第四章 装神弄鬼来作妖(1)
白幡飘,纸钱翻飞。
男人、女人的嚎哭声像是扯心撕肺般,直冲云霄,让人感受到这户人家的不舍,为失去亲人而痛哭失声。
但仔细一看,穿上孝服的大多是下人仆妇,都是些干嚎而不下雨的,他们只是来凑人数,让送葬场面不难看。
直正披麻带孝的也就那几个,不到十指之数,所谓的宗族只派出十余名子侄轮流扛棺,象征性的在手臂系个白纱,头上不绑白布,让人知晓是送葬的亲族便可。
因为守灶女的宣示,无利可图的族人在丧礼就显得不太用心,草率为之,过得去就好,不挨上骂名。
前几天齐聚的族老今日一个也没出现,像是约好了不出席,想给对他们不敬的原清萦下马威,让她知晓宗族是她得罪不起的,少了家族的看护她什么也不是。
“起棺——”摇着招魂的道士朝棺木前方泼三杯清酒,高声一吆喝。
八名衣着一致的年轻男子将黑檀大棺木抬起,随着身踩七星步伐的道士身后缓缓移动,出厅堂,到中庭。
嚎啕的哭声骤起,一身白衣素裙的解氏往棺木上一扑,哭得好不伤心,她边哭边喊夫君,手握成拳轻捶棺身。
在她后面是呜咽哭泣的长女原冰萦,明显隆起的肚皮有六、七个月大了,泪流满面,好不凄楚。
几乎所有人都哭了,哭成一片,叫人动容的哭声此起彼落,声声哀戚,催人断肠,唯有一人面无表情,脸上是干的,她冷漠着看着众生相,看着那些虚伪至极的“亲人”。
“摔盆。”
棺木要出门了,孝子摔盆。
但是众子侄你看我、我看你,竟无人出列,说好要摔盆的堂侄不知去向,存心让丧家难堪。
依习俗而言,摔盆者是亡者长子,若已无长子便由次子代之,没有儿子便由侄子代替,但必须是未婚之人,侄子已婚再换人,堂侄辈也行,或是长孙。
“我来摔盆。”
同样戴着重孝的谢天运走了出来,他以半子的身分戴孝,但身上穿的却是孝男的麻服,内着苎衣外披麻,手持孝杖,头戴白布套麻草圈索二条,明白的告诉所有人,原中源不是无子,他便是孝子。
“不合宜吧!你不姓原……”真让他摔盆了,原氏颜面何在,岂不是自认原氏家族无人,全死光了。
“我是赘婿。”
一句“赘婿”堵住观礼者的口,没人敢再说不合礼,赘婿不姓原却是名正言顺的原家人,虽然尚未行礼拜堂,可名分已定,他比谁都更有资格送岳父出门。
“把盆给他。”原清萦开口了。
“是。”
这个盆又叫“阴阳盆”,俗称“丧盆子”,也叫“吉祥盆”,表示对亲人的死去十分尊重,同时也哀悼死者,意味死者的一生已灰飞烟灭,一名老仆两眼泪汪汪地将陶盆一递。
接过陶盆的谢天运重重往地上一摔,当下碎得不能再碎了,随着盆碎灰飞,棺木被高高抬起,春景、春画将篮子内纸钱向上一扬,原中源的一生走到终点,哀伤的嗔呐声大响,黑檀大棺将送往原氏祖坟安葬。
出了原府,走上街头,沿途洒着纸钱,原清萦双手捧着灵牌,原沁萦持幡,原冰萦只送到城门口,她的身子不允许她走得太远,也就尽了孝道,不失外嫁女本分。
不过刘汉卿倒是一路随行,要送到地头,他走在两个小姨子后头,不时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看看她们。
但他更在意走在原清萦身侧的谢天运,暗暗生恨,他十分清楚谢天运刻意以“龙涛将军”身分出现的用意,无疑是以势压人,用官威震住想谋夺原府家产的人,替原清萦撑腰。
身为原府女婿,他原本能轻而易举拿走原府财产,顺理成章的成为宅子的主人,除了原清萦较为难缠外,一屋子的女人不是傻便是蠢,还有不懂事的小姑娘,凭他的才能一下子就能拿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冒出一名将军,官大逼死人,让他以为手到擒来的计划全泡了汤,他精心的算计成了笑话。
“清儿,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会儿?”看着寒风阵阵还冒汗的小女人,谢天运窝心地往前一站,挡风、挡日头,还主动提议帮拿木头刻的灵牌。
“不用,没事,我拿得动。”她小声的回答。
那是她的亲爹,再重也不累。
“好,我就在你身边,若是撑不住就喊我一声。”他往后一看,走得慢的解氏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揍扶住,不用他操心,慢慢走无妨,看时辰下葬,她赶得到。
“嗯。”她一颔首。
将近百来名的送葬行列吹吹打打的出了城,满天的纸钱飞舞,往东的铜锣山是塘河县原氏族众的祖坟,地势不算广,只修出一条上山的小路,可行车马,方便族人前往祭拜。
入山后就都是原氏的祖地,足有两人高的篱墙以示私人土地,防止他人私葬,这里只葬原家人以及其家眷。
坟地的左侧是一座三楼高的祠堂,一楼供奉的是祖先牌位,原家人死后会将分灵的牌位请入祠堂,主灵牌则依各家的意愿请回自家家祠,或是不分灵直接放入祠堂。
二楼放的是枉死的族人,或是未成年夭折、死在外地的,以及死后无嗣的,由原氏后人代为祭祠。
三楼则是地藏王菩萨,用来护佑死去的亲人。
祠堂的左右各有一间小屋,一个用来摆放拜祭用品,像香烛、灯油、纸钱等,供给忘了准备的族人,另一个是守坟人住的,由磔寡孤疾、无人奉养的老人看顾,族人给予米粮和衣物、炭柴,以及一个月两百文月俸。
“哎呀!太重了,死沉死沉的,真不想抬……”
不知是哪个嫌重的抬棺人说了这话,忽地一阵阴风骤起,走得正顺的抬棺队伍忽然走不动了,感觉棺木特别沉。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头皮发麻、脚底发凉,四面八方的风似乎冷了许多,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但没人听清楚说什么,就是感到心头麻麻的,棺木中彷佛有似有若无的申吟声响起。
“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看见前方一停,不知所以然的原清萦原地不动的高声一喊。
“邪门呀!堂妹,棺木动不了,好沉……”快扛不动了,重得腰都挺不直了。
她不信邪,只当又被族人刁难了。“人手不够再添人,一人再加十两,我爹下葬的时辰耽搁不得。”
此话一落,轮着休息的年轻汉子连忙帮着要分担重量,好让棺木顺利往前,谁知加了人之后还是闻风不动,由原本的八人到十二人,又加到十六、十八、二十……二十几个男人奋力一抬居然动也不动,反而重得快把人压垮了,不得不底下架板子把棺木暂时放在上头,再揉揉压出血痕的肩膀。
“……不抬了、不抬了,太邪门了,大堂伯的阴气太重,我抗不住呀!”保命要紧,赶紧走吧。
一个人嘟嘟,曦的走了,面色惨白,另一人见状也不敢逗留,脚底抹油,跟着溜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一下子走了七、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