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娘也私下叨念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可是我始终相信你,元修,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黑暗中,元修该是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却奇异的看清了,那双莹莹大眼充斥着水光,鼻头微红,嘴唇紧抿着,原本该是樱花般的粉色,如今却显得苍白。
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将她的脸蛋衬得更小、更可怜,他最想看清的是她笑起来脸颊上的梨涡,但只有这个他看不清。
因为她叫他元修,而不是夫君,少了那份亲昵,也就少了那抹笑容。
元修的心狠狠一揪,几乎喘不过气,不过他仍然没有靠近她的打算,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就算掩饰得再淡,他也不想让她闻到。
“元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近究竟去了哪里?在忙什么?”麦芽幽幽地询问,毕竟还是那样软和善良的性子,就算委屈得不行,也不会对他厉声质问。
元修挣扎了半晌,方才说道:“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他只怕现在把一切告诉她,那她这月子也甭坐了,成天提心吊胆就好。
可惜他却没想到,这样的隐瞒并不会让她比较好受,反而他的拒绝让麦芽更难过了。
“你是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了?”她猛地问出这么一句。
元修表情微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选择了逃避。“我该走了,外头还有事。”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麦芽却由炕上跳了起来,由他身后抱住他。
“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不当我是你的妻子吗?夫妻不是应该同甘共苦吗?”麦芽有些哽咽。“我们的女儿还没取名字,我一直等着你想起来,可是你没有……”
想不到元修没有回头拥抱她,而是如触电般弹开,差点没让麦芽摔了个狗吃屎,他回身扶住了她,却又很快放开,退后离了她一大步远。
元修握紧拳头,忍住那种想拥抱抚慰她的冲动,默默深吸了口气,才沉重地道:“叫她安安吧,我不奢求她什么,只希望她平平安安。”
麦芽无语,只能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怀疑他去赴险并非胡乱猜测,因为自从他开始闹消失,封不凡也不见了,和那种身分的人一起行事,又如此隐密,还能做什么?
更何况,她方才分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了……
第九章 举家跟随到大同(1)
时至仲夏,小安安也满月了,元家替她办了一个盛大的满月宴,邀请全村的人吃席。
或许是前月的暴民袭击,牺牲了一些村民,让路底村气氛低迷了好一阵子,所以小安安的满月特地办得热闹些,大家都很捧场,村子里也终于不那么沉闷了。
只是原该是欢喜和乐的日子,元修却没回来,不仅麦家双亲气炸,连赵大娘都说不出什么替他开解的话。
席间不时有村民问起元修的去处,元家的人也只用他铺子忙支吾带过,正中午的宴席,或许是因为太热,也并未持续太久,一过午时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赵大娘与麦芽大方地让众人带走了剩菜,故作欢喜的送走客人们,待到屋里只剩下元家与麦家的人,每个人脸上的笑容终是卸了下来。
“这个修哥儿真是太不像话了!”赵大娘又窘又气,不断向麦父麦母道着歉。
“亲家,我们还不知道你吗?这事和你没关系。”麦父是个老实人,哪里真的会让赵大娘难堪。
麦母照顾了麦芽一整个月,知道这一个月以来元修究竟有多不着调,所以即使她心中不怪赵大娘,但一肚子火还是让她忍不住语气重了点。“还以为元修是个可靠的,才把女儿嫁他,但是才替他生了孩子,他就不回家了,莫非是嫌弃我们麦芽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
赵大娘连忙摇手。“不不不,亲家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家哪里会重男轻女呢?我自个儿都没能生育,修哥儿的亲生父母还不知在不在这世上,所以什么传宗接代在我们家都是没有意义的,修哥儿有了自己的血脉,爱她还来不及!”
“要是真的爱,怎么会不着家?”麦母真是气极了,但也知道不能把气发在赵大娘身上,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亲家,我不是冲你发脾气……”
“我知道……”赵大娘除了叹息,的确也再说不出什么。
“爹、娘,没关系的,事情办完他就会回来了。”反而是最该生气的麦芽,或许是因为心大,气闷了那么多天反而不气了。
她低头轻捏了捏女儿可爱的脸蛋,安安被她扰得睁开了眼,这么小居然就会皱眉头了,惹得她微微一笑。
据麦母所说,小安安长得与麦芽小时候一模一样,连抿起嘴来脸上也有着小小的梨涡,不过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她笑,反而会皱眉,可见脾气该是像极了元修。
这揉合了两人特质的娃儿无与伦比的可爱,麦芽不相信元修会不爱她,虽然她仍然不确定他究竟离家做了什么,但只要他安全回来就好,其他的她并不奢求。
可惜她的心意并没有传达到麦父麦母与赵大娘心中,众长辈们却是更怜惜她的体贴,痛骂元修居然不珍惜这么好的妻子。
就在厅中骂得正欢的时候,门外出现了一抹高大的身影,将外头的光线都遮去了大半,屋内瞬间阴暗起来。
众人往门外看去,竟是元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就像尊煞神一般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杀气腾腾,满脸的胡碴,颊上甚至还带着一抹血痕,衣服上也沾着血,这惊人的肃杀之气倒让原本想继续骂的众人一时之间哑了声。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元修低声说道,浑身的凛然之意尚不能退去。
他一副刚做完案回来的样子,厅中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不知道他这身狼狈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麦父麦母及赵大娘脸上那不认同的神情,元修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心中苦笑。“我去清理一下。”
语毕,元修默默地穿过了厅堂,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由另一边走入了后进,气氛既古怪又尴尬。
麦芽猛地抱着小安安起身,也跟了上去,厅中只剩几个老人家面面相觑,却是什么责备或挖苦的话都说不出来。
麦芽回到房中抱着孩子哄,等了约一刻钟,房间终于被推开,元修默默行入。
她扬起头看他,洗干净以后的元修气势没那么吓人了,方才乍看像山匪一样,现在倒是又变回人样,只是脸上的血痕仍刺眼,身材也清减了一些。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入门便走到麦芽身边,连她带小安安一起拥入怀中。
天知道他想这么做有多久了!
日日夜夜的思念,几乎是形销骨立的折磨,所以他每隔几日就偷偷回来看她们母女一眼,却又怕她们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刻意远离她们,只敢用眼睛聊以慰藉自己的想念后,再连夜赶回,如今他终于能解释了。
“起义军战败,退回太原去了。”他一开口便是个重磅消息。“我这阵子就是去助封不凡与徐知县反攻起义军。我杀了很多人,抢回很多东西,终于将他们赶出了乡宁县。”
他在诉说的同时,多么害怕她将他当成嗜杀的人,不过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似是想将这些日子没见到的一次看个够,而她的依恋也让元修释然,又抱得她紧了些。
“我本不想掺和这些,当初才会拒绝封不凡的招揽,但当暴徒杀进路底村,害得你早产时,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置身事外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还是得自己守护。”元修说到这里,眼底仍有残留的寒意。“交战之中,我亲手杀了顾景崇,他因一己之私害死了我们村里那么多人,我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为了大家报仇。”
麦芽花了好一阵子才能消化他的话,对于顾景崇,她也是满心的怨恨,但听到他死了,她却没有多大感触,只觉得杀那个人是脏了元修的手。
她目光幽怨地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那毕竟是战场,我怕你担心……而且我每次都带回一身的血腥味,我怕你和女儿吓着,所以我也不敢抱你,不敢抱女儿。”
“可是你什么都不说,我更是提心吊胆,难道就会比较好受?”
如果先前只是怨他,现在麦芽真的有点生气了,难道在他心中,她就是个不能同甘共苦的人?
她的小脸因动气而泛红,大眼中水光灩灩,红唇微微噘着,有种莫名的诱惑力,偏偏她又是甜美的长相,这样的反差直接令元修的勃发,忍不住就低头吻住她。
这个吻,两个人都等了好久好久,唇齿相依再怎么亲密也不够,他浑身的火热好像要灼伤她一般,麦芽被他吻得都快站不稳,幸亏他搂着她,否则她真能抱着女儿软倒在地上。
一吻既毕,麦芽痴痴地望着他,却是余怒未消地道:“你以后可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元修突然语窒,面露迟疑地看着她。
麦芽的心都提起来了。“难道你又要赴险?不是已经将起义军赶走了吗?”
元修深深一叹。“他们只是离开了乡宁,退回太原,要是他们重振旗鼓,再回来报复也是有可能的。何况这只是起义军的其中一支,如今天下大乱,朝纲不振,四处有人揭竿起义,谁知道明日我们的家园会不会又受到旁人的攻击?所以我已经答应封不凡,替他的军队及将领制作武器,届时我会将元甲他们都带去,希望有了我们的帮忙,能尽快还世间一个清明。”
听完他说的话,麦芽面露狐疑。“你只要带元甲他们去?”
那她呢?其他人呢?
元修脸色凝重地道:“麦芽,封不凡要做的事,说穿了就是造反,他留了一支人马保护路底村,你留在村里我才放心。”
“所以你又自己决定好了,将我丢在村里不管,然后带着徒弟只身赴险?”麦芽一向温柔的大眼中慢慢燃起了火光,似有酝酿成熊熊大火之势。
元修觉得她的语气不太对劲,急忙道:“我助封不凡完成大业后便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
“那是多久?三个月五个月?三年五年?”麦芽咬着牙问。
元修哑然,战争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麦芽死死地瞪着他,突然将女儿塞进他怀里,接着退后一步,不知从哪里拿出那把绝世菜刀,蓦地往眼前的炕桌上一劈,好好一张黄梨木的小桌就这么干脆俐落的断成了两半。
“这是我的嫁妆,反正你都不想要了,那我也不要了。”麦芽面无表情地直接爬上炕,对着炕上的架子和衣箱就是一阵乱砍,“这也是我的嫁妆,本来想在架子上摆我们的东西,你不要那就砍了,衣箱里有我替你缝的衣服,看来你也不想要,砍了。”
“麦芽,麦芽,你冷静点……”元修从没见过如此盛怒的她,手里又抱着孩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阻止。
绝世菜刀加上天生神力,炕上的东西几乎在转眼间被她砍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一炕的残渣。
最后,麦芽气得将菜刀往地上一丢。“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把女儿给我,我要带她和离回娘家,改嫁别人!”
元修听她气得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吓得慌了手脚,在县城他一个人打好几个,都没有现在这般的心慌与害怕。
他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但他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她要是真离开了他,什么大业都别说了,自己只有崩溃一途。
元修连忙将女儿放在炕上干净的地方,自己则是转向气得号啕大哭的妻子。
“别哭,别哭,是我错了,我……我不该自作主张,我没有不要你,你也不可以不要我……我我我……”
他急得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好,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宝贝女儿似是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居然小嘴儿一瘪,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一时之间房间里哭声此起彼落,又都是他最爱的人,顾得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元修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麦芽别哭,你看女儿都跟你哭了……”
他本能的就想先搂住麦芽,想不到麦芽气极,伸手就往他身上一推,元修只觉胸口像被大槌重击,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背部直接撞上墙面,闷哼一声摔到地上。
霎时,麦芽的哭声停止了,元修犹自一脸懵的摀着胸坐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被妻子一掌击飞,毫无招架之力。
这简直就是作梦般的场景,但胸前的剧痛却不断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事是真的,他自诩武功不俗,战无不胜,却比不上娇弱的妻子随便一掌,要不是知道她的情况非常人所能及,他当真会灰心丧志留在家种田算了。
“你你你……你没事吧?”麦芽连忙过来察看他的情况,小手在他胸口轻揉,能有多轻就有多轻。
她是说出了气话要和离,却没有想宰了他的意思啊!
元修趁机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拉进怀抱,她刚刚才失手击飞他,不敢再施力抵抗,自然是被他抱个满怀。
他忍住了胸口的痛,这时仍只顾轻声安抚着她。“麦芽,你别生我的气了,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突然这样温柔,又惹出了麦芽的泪水,她哽咽地道:“那你以后去哪里都要带着我。”
“好好好,我都带着你。”说这话的同时,元修不受控制的联想,她这身怪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在战场上说不定比他还厉害。
“可是我们的安安怎么办?”
“那也带,那也带……”
“不行!不能带安安!”
“好好好,不能带,不能带……”
最后,元修与麦芽忍痛决定,将小安安和赵大娘交托给麦家,两夫妻则一起和封不凡离开。
封不凡知道了他们的安排,一脸歉然地拍了拍元修,感激尽在不言中。
*
于是在元修回来的隔两日,小夫妻置办了许多食材,算准麦家双亲已经从酒铺回家,带着莫名其妙的赵大娘,抱着女儿,一旁封不凡也拎着只镇上老周家买来的烤鸡,一行人特地来到了麦家。
夏日的傍晚仍有些余热,微风徐徐吹来,带来田里的麦香,乡间宁静而舒适。麦家门户全敞开着,麦父带着小儿子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打盹,麦穗在一旁的竹榻上睡翻,麦母在灶房里忙活着晚膳,而不见人的麦莛应当是在后头书房读书。
麦芽一进门,就愣愣地看着这幕悠闲的场景,鼻头突然有点酸,她不知道自己要多久以后才能再见到这一幕,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知道能不能有,就算她真的能度过一切困难与家人再相聚,也该是人事全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