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察觉了她的动容,抱着女儿的手空出一只,心疼地轻搂了她一下。
时局逼得她必须在丈夫与娘家中做选择,她选择了他,暂别娘家,这是多么痛的割舍,他原就是知道她与家人间羁绊极深,才不舍得她随着他离开受苦。
她对他的情深意重,只怕这辈子都难还,他只能一日比一日更爱她、更珍惜她,才不枉她如此爱他一场。
这么多人进了院子,惊醒了院中的麦父,他睁开眼看到女儿女婿一家子来了,便起身迎过来笑道:“你们来啦!”
麦芽一个扁嘴,就想钻进父亲怀里撒娇,想不到父亲直接越过她,抱起了元修怀中的小安安。
“唉呀,我们小安安越来越可爱了,姥爷亲一口。”
麦芽跺脚,幽怨地道:“爹!你现在眼中只有外孙女,没有女儿了。”
麦父这才发现女儿的郁闷,笑得眼角都多了几条皱摺。“你都这么大了,还和女儿吃醋啊?”
“我不管多大都是你的女儿。”麦芽上前抱住了麦父的臂弯,虽是当娘的人,但真要说起来她也才十来岁,撒娇起来还是很有小女孩的模样。
一群人在院中说笑,也扰起了竹榻上的麦穗,他对小安安可是充满了好奇心,围着小外甥女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惹得大人一阵好笑,最后麦母与麦莛也来凑热闹,温馨的气氛多少冲散了麦芽心中的难受。
既然都来了,还提了只鸡加菜,众人晚膳就在麦家用了,膳后一行人围在庭院中乘凉,元修与麦芽方才硬着头皮说出来意。
“什么?你们夫妻要和镇西王去大同,把亲家母和安安寄托在这里?那已经在长城之外了啊……”麦父听了大皱其眉。
麦母也不赞同地碎念道:“亲家母再怎么样我们也会帮忙照抚,但安安才多大,你们就要丢下她,做父母的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听到母亲这句话,麦芽眼眶一红,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也舍不得安安,舍不得大家,可是她更舍不得元修独身一人赴险,安安和赵大娘在家里她放心,但元修在前线,她怎么也放不下心啊……
元修搂着麦芽的肩,不舍她竟要受这样的责难,便把事往自己身上揽。“岳父岳母,其实这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怪麦芽。”
“那个,可以听我说一句吗?”封不凡也很是抑郁,元家麦家都将他当成亲人,他却为了自己的大业造成元家骨肉分离,这件事他难辞其咎。
“其实……我便是元修口中的镇西王。”他有些尴尬,却只能暂时无视麦家双亲呆若木鸡的表情。“那些护卫们都是我的亲卫,村子里只有元家人知道我的身分,我不让赵大娘和元修说出去,也是不想其他人见了我觉得拘束。”
而麦家应该也只有麦莛一个知道了他的身分,还是上回和元修去替乡宁县衙打退起义军暴民时才知道的。
麦父与麦母像是见了鬼,怔愣地直瞪着眼前这个自称镇西王的男人,不是话本里写的,也不是戏曲里唱的,是活生生的王爷啊!
而这个活生生的王爷,在这几个月里和他们家一起说笑,一起过年,一起打雪仗,一起偷吃东西,一起在村里铲雪,还一起喝他们家酿的酒……麦父麦母一时无法接受这个刺激,只是一迳呆愣着,否则要真让他们反应过来,就怕这会儿已经跪下了。
封不凡就怕这样,直接先免了他们的礼,才继续苦笑说道:“如今天下大乱,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上次路底村遇袭,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下次?这世道正需有人拨乱反正,我封不凡愿扛起这个责任,元修有大才,武艺高强,见识不凡,更有一身打铁的好手艺,能请出他襄助于我,是我的幸运,也是天下之福。”
“所以麦伯父、麦伯母,你们若要责怪请怪我吧!是我处心积虑的请求元修帮我,而他也只是做了一件对天下黎民有益,却苦了自己的选择。”封不凡作了个揖,诚心说道。
麦氏双亲费了好大功夫,才接受了封不凡就是镇西王的事实,也因为封不凡并没有摆架子,这阵子与他相处,麦父麦母都将他视为子侄般的后辈,在理解之后倒也没有变得毕恭毕敬或望而生畏,这样的态度让封不凡心中也好过许多。
麦父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沉吟问道:“我只问这一趟去,元修可能回不来吗?”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太过残酷,没有人回答得了。
末了,元修像是豁出去般说道:“岳父,我或许可能回不来,但麦芽一定可以回来。”
不待旁人表态,麦芽已经凝着一张俏脸,严肃地道:“如果元修回不来,那我也回不来!”
元修惊讶地望着她,麦芽红着眼眶瞪他。“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去?”
元修还想说什么,却被麦父阻拦,后者认真地看着女儿,说道:“麦芽,你的意思是,要和元修同生共死?”
麦芽坚定地点头,泪水却随之滑下了眼眶。“爹、娘,对不起,女儿不孝,可是没有元修的日子,我过不下去,就算苟活也只是行尸走肉,让你们看了难过。所以我忍痛将安安留给你们,至少她可以替我陪伴你们,她也还能得到家人的照顾……”
麦父叹气。“那你有没有想过,少了元修你过不下去,但少了你我们也过不下去?而且你又怎么知道,安安如果得以选择,会不会选择与父母一起,不离不弃?”
麦芽哑然,直接埋头在元修怀里痛哭失声,元修真的想让她留下,可是她的坚定与深情却又让他说不出口。
麦父与麦母对视一眼,彼此都见到了对方眼中的决定,他们不若麦芽那般苦痛,反而淡淡地笑了。
“这样吧,我们和你们一起去。”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全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做下此种匪夷所思决定的麦父,连麦芽都忘了哭,眼泪还挂在脸上。
麦父摇了摇头。“我说的是真的,而且不只我们,麦莛、麦穗也一起去,至于那酒坊,就关了吧!”
“爹……”麦芽直觉想劝退他们,却又被麦父抢了话头。
“麦芽,元修信任王爷是他个人的事,但我们也相信王爷不会害我们,这是我们的事。”麦父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和你娘这辈子啊,最远也就只看过乡宁县的风景,也想看看大同府是什么样子。我们无力上战场去打仗,只能在后头替你们摇旗呐喊,慰藉你们的心,我们什么也不会,只会酿酒,此去可得靠你们夫妻养了,现在有机会傍大户,你可别阻拦我们。”
他没有说的是,若镇西王战败,万事皆休,他们与镇西王和元修都关系密切,日后被人秋后算帐,就算躲在千里之遥的路底村也不见得真能幸免,既然如此,离得远或离得近又有什么差别?
但他的心里仍是期待封不凡的胜利,所以那些扫兴泼冷水的话便不欲说出口。
“姊,爹说的对,你休想丢下我们!”麦莛一直静静的听,他早就想表达意见,现在父亲的决定与他如出一辙,自然要申明自己的立场。
“我也要去!要去!”麦穗其实并不太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他只知道姊姊要离开,爹要带大家都跟着,所以当然不能忘了他。
麦芽模了模麦穗的头,心疼得都要死了,她幽幽地望向麦莛,“大弟,那你的乡试怎么办?按理说,你现在就该出发了。”
麦莛苦笑道:“还乡试什么?大原府都被起义军占了,我去哪里乡试?何况就算考上,这样的朝廷,谁敢出仕?我满怀抱负,一身所学是为了报效国家,为百姓谋福祉,但是今上却让我见不到未来。如果与姊夫姊姊一起去大同府,不仅增广见闻,让我不再囿于乡间有如井底之蛙,还可以和封大哥学习很多东西,甚至亲眼见到一个新朝的成立……所以不管最后决定为何,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们可别丢下我!”
麦家人的意见空前一致,也空前团结,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就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元修与麦芽对视一眼,都想不到情况会变成这样,他们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感动多些,还是害怕多些。
一向安静软和听儿子安排的赵大娘,在这当下却也顽固起来,她终于明白儿子媳妇支支吾吾的把她带来麦家做什么,难道她这个做娘的在他们眼中就是这么没用吗?
“你们都去了,可也别忘了我。”赵大娘瞪了眼元修。“你这孩子,做这么大的决定都不用先和娘讨论吗?真是白疼你了!”
“娘,是我的错,我一直想着要保护你……”元修很快速地认了错。
赵大娘嗔道:“你和你师父就是一个德行,将我看得太柔弱,就想把我关起来保护着,殊不知我也想看看自己儿子和未来的帝王是怎么打天下的。我这辈子和你们师徒飘飘荡荡,东奔西跑,何曾喊苦叫累了?既然要去就一起去,一家子少了谁都不行!”
听到未来的君王,封不凡忍不住注视着赵大娘,眼中多了几丝孺慕及感动。他们所有人都是为了他而赴险,却没有任何一个开口责怪他,明知道这趟是要去造反,危险重重,却因为是他,他们都没有迟疑就决定跟上。
这种盲目的信任,他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过,说穿了就是一群布衣百姓想追随他,却令他心口泛酸,情感沸腾。
麦母一拍手。“对,就是这话,一家子少了谁都不行!”
原是来说服这些长辈的,没想到反被长辈说服了,元修与麦芽皆是讪然。
封不凡也没料到元家与麦家竟然团结至此,不由动容至极,遂立下保证道:“既然如此,所有人随我至大同府也无妨,我会将你们安排在后方,总不可能让老弱妇孺在前线作战。我不敢说大事必成,但谢谢你们对我的信心,无论这次成败,我都会尽最大的力量,让你们不受伤害。”
*
第九章 举家跟随到大同(2)
既然决定离开,元麦两家都忙了起来。
麦家首要之务自然是将酒坊关门大吉,他们将存酒低价抛售,只带走几坛陈年老酒,而后开始整理家中杂物,因为不确定能不能再回来,所以能卖的卖,不好卖的就送人,麦莛带了一箱书本,麦穗则带了一小箱玩具。
元家则是由元甲他们去将镇上的铁匠铺关门,经过上回起义军之乱,铺子里也没剩什么材料了,元甲他们不过是去整理打铁的工具及自己的行李,这些都是要带去大同的。
而在家里的元修与麦芽同样也取舍着家具杂什,不过他们准备的东西就比较轻便,行李占最多空间的居然是小安安这还未满周岁的小娃儿。
在启程之前,元修甚至将自己关在铁匠铺子里好几日,期间只有麦芽能去送餐食,待他出来,手中已多了一把带鞘的唐刀,刀身直刀刃窄,外形像剑却同时拥有刀与剑的特点,穿刺破甲,坚硬锋利,双手单手皆可持,无论步战或马战都相当实用,这是他特地针对封不凡的体型及力量所打造。
封不凡收到此唐刀,简直爱不释手,尤其当他轻而易举地用这把唐刀砍断了一把过去收藏的九环宝刀时,他眼睛都亮了起来,当天开始便将这把唐刀佩戴在身上,寸步不离,幸而唐刀外形似剑,佩在风度翩翩的封不凡身上,倒也风流倜傥。
离别总是令人感伤,麦家又是在这里土生土长,元家虽然搬来时间不长,对村人也有很深的感情,尤其这次一去,纵使有着封不凡的保证,却是吉凶难卜,所以每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和以往两家总是热闹欢欣的情况大相迳庭。
其中最没心没肺的应该只有小麦穗一人了,对他而言,这回大家收拾东西,离开路底村到别的地方就是要出去玩,而且可能会玩很久,所以他内心是期待的、兴奋的。
但是当所有人都板着一张脸,说话也不像以前一样轻松时,即使麦穗再缺根筋,也察觉气氛不对了。
离开路底村的当日,许多村民都来相送,王婶子等要好的几家更是与麦母及赵大娘拉着手说个没完。
麦穗好奇地在几辆马车之间绕来绕去,满月复的好奇想问,忙着搬东西的元修、麦父和几名侍卫皆是面色凝重不发一语,没人有空理会他,终于让麦穗受不了了。
“爹,为什么大家都不笑?不是要去玩吗?”小麦穗拉了拉父亲的衣摆,歪着头不解地问。
麦父揉揉他的头,将他抱了起来。“我们不是要去玩,是去……办一件大事。”
麦穗还是不懂,他伸出两只小小的手,拉开了父亲的嘴角。“不管是不是要去玩,反正开不开心还不是都要出去?那为什么要不开心?”
童言童语的声音不小,四周听到的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尤其是元家与麦家的人更是像被这番话醍醐灌顶,察觉了自己这阵子低落的情绪有多么不妥当。
“小麦穗怎么这么聪明,说得好有道理。”既然离开已成定局,哭也是过笑也是过,那为何不笑?赵大娘走过来将麦穗抱了过来,真是把这乖巧的孩子疼入心肝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几个大人还比不上一个孩子豁达。”
“他那是傻气!”麦母也来了,轻轻一点小儿子的女敕脸,也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头老老少少的愁绪散去了些,虽然还不能完全释怀,但至少能懂得自我调适,不再沉溺于心事之中。
另一边麦芽正抱着王美秀哭得不成人形,却是没空理会麦穗的话,她将自己最喜欢的头花、头绳和络子都放在一个小木盒里,送给了王美秀做为临别礼物,王美秀也送给她一个自己绣的荷包,要麦芽千万别忘记她。
虽是有可能回不来,但也非常有可能再回来啊!
麦莛在一旁看着自家姊姊一副诀别的样子,哭得惨不忍睹,而元修在不远处替马车上货,却总是心神不宁地直望向麦芽的方向,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在姊姊与王美秀道别得差不多时,将她拉到一旁单独说话。
“姊,你当初决定单独跟姊夫离开,说得那样豪气干云,现在真要走就别再哭了。”麦莛很是无奈地递了条帕子给她。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大家,舍不得美秀……”麦芽接过帕子拭泪,一时泪水却止不住。
“我也舍不得,但我知道我应该摆出什么态度,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你难道没听到弟弟方才的话?连他都比你通透,知道不该一直郁郁寡欢。”麦莛不愧是读书人,劝诫起人正经八百的。“姊,姊夫这回除了为封大哥的军队制作武器,还可能上战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