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又转过头看着一脸漠然的少女,没好气的开口,“表妹以为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臭脸,本世子就看不出你压根不想替我治伤?你走啊,本世子从不强人所难。”
闻言,半夏第一个不干了,“你这人好不客气,以为我家小姐爱治——”
薛吟曦一个眼神看过去,她连忙闭上嘴巴,但神情依然不忿。
“表小姐别生气,我家世子只是不习惯您这模样,因为在他身边的姑娘通常一个比一个笑得灿烂——”丁佑干巴巴的解释。
半夏瞪大眼,瞬间暴怒,“我家小姐又不是卖笑女子,替你家主子疗伤还要面带微笑,要不要曲意承欢?”
“不不不,不是,是我不会说话——”
“丁佑没说错,我就是看不惯,表妹替我治伤态度也好一些,你给本世子脸色看是什么意思?那好,你现在就出去,我叫我的人去外面随便找几个郎中来治——嗷!痛死了!”
薛吟曦始终没吭半句,只是她拿竹片抹药的力道突然加大,让朱哲玄忍不住痛叫出声,额上浮现薄汗。
他倒抽一口凉气,“薛吟曦,你故意的!”
“表哥肝火过旺,脾气暴躁,才一时惊得表妹无法拿捏轻重。”薛吟曦反唇相讥,手上动作未停。
丁佑跟宋安的眼神小小交流一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朱哲玄一噎,他长得这般俊美竟然能吓到人?
他咬牙瞪着她那张好似被冻结的芙蓉面,想他翩翩美男子,多少女人一见他心都融化了,但从初识那刻她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朱哲玄闷闷地抿唇不语,薛吟曦下手的力道也渐渐轻了。
他的伤口颇多,她这涂涂抹抹下来耗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手与腰都已微酸,但她面色不变的对两个小厮交代,“待药的表面微干,再替世子着衣。”
“是,表小姐。”
薛吟曦有礼的向脸臭臭的朱哲玄一福,主仆三人随即步出房门,接着,一名青衣丫鬟手持托盘走进来,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交给丁佑后便退了出去。
丁佑捧着汤药跪坐在地,舀起一匙缓缓吹凉,凑近主子的唇瓣。
朱哲玄撇开脸,黑眸瞪着门口,“拿开,没听我表妹说了,外敷药加重了,还喝什么汤药!”他故意大声说。
门外,薛吟曦只停顿一下便又举步。
听着屋内时不时传来劝朱哲玄喝药的声音,半夏受不了的回头看一眼,抱怨连连。
“态度真差,还嫌小姐冷着脸,他以为他是谁啊?在这里,大人最大,夫人第二,小姐第三,他算哪根葱?”
“少多嘴。”茯苓轻声念她一句,又看向始终沉默的主子。
“我哪有。”半夏不平的朝她吐吐舌头,再上前一小步看着主子,“小姐,侯爷对朱世子下手怎么那么狠?他到底是惹了多大的祸事啊?”
她圆圆的眼睛都是好奇,打听各类消息可是她最大的嗜好。
薛吟曦没回答,也不晓得是不知情还是不好提。
半夏又换了个话题,“小姐替朱世子看病可是他的荣幸,还得寸进尺的要小姐您笑,可恨他不喝药,不然加几斤黄莲进去多好——”
主仆三人往薛吟曦所住的兰阳院走去,一路上都是半夏的叽叽喳喳声。
半夏口沫横飞的抱怨半天,自家主子却毫无回应,她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眼睛一亮,等薛吟曦回屋小憩后,她跟茯苓说要去上茅厕,一转身却是溜去跟夫人告状。
一身妇人打扮的郭蓉年约四十,有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五官明媚,保养得宜又未曾生育,看来不到三十,她全身无多余赘饰,一袭粉绿裙装透着股强悍气势,听完半夏连珠炮似的一席话,她柳眉一横,一拍桌子。
“这小子皮在痒,给他看病还得陪笑脸?把我女儿当成什么不正经的女子了!”
她卷起衣袖,气极败坏的就往外走,半夏也抬腿跟上想去看戏。
“大人来了。”
屋外传来通报声,屋里侍候的人都暗暗松口气,半夏一来她们就让人去通风报信,幸好,大人回来得及时。
帘子一掀,薛弘典走进来,也带进一丝凉风,他目光落在妻子卷起的袖子上,“做什么呢?外面天凉,还是屋里烧地龙热着夫人了?”
“不是,夫人是要去教训朱世子呢。”半夏很愉快的抢话。
薛弘典头疼的看着半夏那张俏丽小脸,心知女儿没吭声,显然是默许小丫头过来传话的,这也是在暗示她真的不想替外甥治伤,但见夫人越过他就要出去,他连忙上前一步把人拦住,“等等。”
“等什么?等女儿被欺负够?我跟你说,就算是你亲外甥我也照打不误。”郭蓉甩开他就要踏出门,但薛弘典仗着男人的身材优势,硬是将只到他胸前的小辣椒圈进怀里。
房里侍候的下人也极有眼色,连忙退出去,就连半夏也赶紧溜了。
“你干什么?大白日的——”她半眯黑眸,伸手揪住他衣襟。
“夫人,为夫不想干什么,就想要夫人息怒而已。”他轻轻拍拍她的手。
薛弘典斯文温润,但在自家夫人面前更是温柔,他知道妻子将所有的耐心全给了医术,后来收养了女儿,又分出了些耐心,这几年脾气只有见长,他安抚爱妻的次数也在无形中变多了。
“夫妻一体,他不也是你外甥吗?我去跟他说说就好。”他好声好气的劝说,又提醒她有新药还没试,果然成功引开妻子的注意力。
“也是,把时间花在那小子身上也太浪费了。”郭蓉抬步转往她的捣药室去。
县城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大大吐了口长气,再以袖拭拭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珠,举步就往外甥住的竹林轩而去。
*
第一章 纨裤世子爷(2)
竹林轩地处偏远,但有各种盆栽,虽不是什么矜贵花卉,但胜在清雅,离前面的衙门远了些也图能个清静,遂安排朱哲玄在这里养伤。
薛弘典进屋时,空气中还有股淡淡未散的药味。
朱哲玄有气无力的趴卧在床,但放在小几上已凉掉的汤药仍有八分满,在一旁照顾的丁佑跟宋安向他行礼,再摇摇头。
他示意两人出去,再揉揉眉心,坐到床边,看着背对自己装睡的外甥,不疾不徐的开口说起往事,“你母亲是你外祖父最娇宠的掌上明珠,她与你父亲自小玩在一起,两人成亲在当时可是件美事,不过当你父亲立下军功后,你外祖父就开始担心,毕竟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何况是新贵侯爷——”
他顿了顿,续道:“但时间会说话,你父亲其实已经很好了。”
朱哲玄闷闷的声音陡起,“他当然好,他有新妇、有新儿子,就我是多余的。”
闻言,薛弘典笑出声来。
朱哲玄气得转过头,但动作太大,痛得他俊脸扭曲,忿忿的又转回头,这伤真他女乃女乃的太痛了。
“难怪吟曦会跟我说你的伤不好治,我还奇怪,那么要强的小姑娘居然会说这种丧气话,原来她早已看出你的伤不在身体,而是在心里。清风,你都几岁的人了?”清风是朱哲玄的字。
朱哲玄不用去看舅舅脸上的表情,都听得出舅舅口中的浓浓调侃味儿。
“她笑话我了?罢罢罢,总归我也不喜她。”朱哲玄气呼呼的,突然又觉得难过,“舅舅看着吧,我这世子不会当太久,父亲早就想把世子之位交给弟弟,他就是气我占着这个位置,才会迫不及待的把我送到你这里来。”
“你胡思乱想什么?”薛弘典敛了笑。
“我没有,我知道父亲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出身商家的母亲,他守丧十年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他就是个薄情郎!”
“清风——”
“舅舅不必替父亲说话,我二十多了,难道看不出父亲对外祖家有多不喜?那女人的哥哥在京城里当官,舅舅你明明中了举,却被外放到偏远的穷县城当官,如今在外兜转了十多年,仍是一个只管户籍田地的七品芝麻官,父亲明明是今上眼中的大红人,却从来都不曾帮衬或扶您一把。”
薛弘典没想到外甥竟为自己抱不平了,想起早逝的妹妹,他喉头便酸了,看着俊俏的外甥,他的相貌多承自妹妹,就连个性也同样执拗。
他忍不住像妹妹小时候那样,轻轻揉揉朱哲玄的头,“你听舅舅说……”
接下来的时间,薛弘典说明是自己主动要求外放,希望将家族经商的经验融合为官之道,为穷县城挣来富裕,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再加上爱妻也不想被局限在京城这块富贵地,认为学医就是要不断探索累积经验,因此外放是全了夫妻俩的心愿。
奈何朱哲玄听在耳里却另有解读,觉得舅舅只是在安抚自己,要自己别怨亲爹。
薛弘典在官场打滚多年,识人无数,怎会看不出外甥并未听进自己的话,只能无奈地伸手轻轻揉揉他的头。
“早点把伤养好,想做什么也能去做,来这里都十天了,只能窝在这一方天地不闷吗?舅舅知道这里不如京城热闹,若是你不喜,待伤好了,江南那里的繁华不输京城,薛家上下几十口人,想玩什么也有多人相陪。”他好言说着,不忘再加上一句,“前提自然是你的伤好了。”
又是一个想将他送走的人,他到底有多讨人厌?
朱哲玄咽下喉间的苦涩,哑着声音说:“我能换大夫吗?”
“你舅母跟表妹,只能二择一。”
不是薛弘典非要坚持,但知庾县里医术最好的大夫就是她们母女,往外找舍近求远不说,自家娇妻肯定第一个暴走,使不得。
“舅舅,我二十几岁,是个大男人了,疗伤都得光溜溜的,就不能找个男大夫?”朱哲玄真是气啊。
“你害羞了?不能啊,这都几天了,也该习惯了。”薛弘典一手抚着下颚,一脸的困惑。
朱哲玄快气疯了,舅舅算什么青天大老爷,根本就不靠谱!
他气急败坏的吼,“我害什么羞?该害羞的是她们才对!舅母就罢了,怎么说都成亲了,那丫头怎么一点羞怯都没有?”
“吟曦是大夫,这几年她跟你舅母上山下海帮一些穷人家看病,就连男子最隐私的伤处也帮着处理过,其他地方又算什么。”
说到这事,薛弘典也有些头疼,但妻子直言当大夫的人胆子就要练起来,不然如何诊断病情?
闻言,朱哲玄不以为然的轻嗤一声。
薛弘典再解释,“你也知道你舅母家的祖辈都是大夫,在杏林界赫赫有名,这几年在外行医,名声更是远播,总有些奇病难治的病患前来求医,吟曦的出现让她能将一身医术手把手的教,也将吟曦的胆子练出来了,她看的从来只是伤口,不是男人或女人,你不必顾忌那么多,让她看也不会缺块肉不是?”
蓦地,门帘掀起,人未进,郭蓉扬高的怒声已起,“不必!我还不想让我的女儿污了眼睛呢。”
郭蓉气得小脸通红,几步冲到床榻前,若不是薛弘典及时拉住,爆气的某人肯定将不知人间疾苦的朱哲玄拉下床了。
“夫人怎么来了?”他握着她的手,她拼命要甩手却甩不掉,只能恨恨瞪丈夫一眼,再没好气的看着倔强地看着她的朱哲玄。
“好在我来了,不然怎么会知道这小子多么可恶!有人给你看病就该感恩了,还挑人看?你这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就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可知外面有多少人病到起不了身也不敢找大夫,因为看病要花钱,他们只能生生熬着,再痛也要熬着!”
“夫人,我们先出去。”薛弘典哄道。
“朱哲玄,舅母瞧不起你,小眼睛小鼻子的,气度比女子还不如,你书都瞎读了,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看就让他伤口溃烂发臭,活活痛死好了,省得委屈我的好女儿来这里看他脸色,我呸——”
“好了好了。”薛弘典见自家夫人暴跳如雷,而床榻上的小子闷声不吭,只能略微使力将郭蓉或推或抱的拉出屋子。
“二十多岁了还没断女乃,凭什么自怨自艾?出身容貌富贵他哪个没有,还不满足,小心老天爷看不过去,一道响雷劈下来,让他重新投胎变乞儿——”郭蓉怒气冲冲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内,丁佑跟宋安忐忑的看着阖眼假寐的主子,再互看一眼,觉得愈来愈看不懂这个主子,也愈来愈觉得主子很可怜,怎么讨厌他的人愈来愈多?
*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是不是郭蓉的那一顿痛骂,朱哲玄倒是消停好几天,药该喝就喝,看病时也不再阴阳怪气。
事实证明薛吟曦的医术挺好,不过十来天,朱哲玄后背的伤口就不再溃烂,缠着布条也能下床走动。
但也是因为能走动,朱世子就不安分了,早上出门,没到半夜不回来。
原本再好好治疗半个月就能好得差不多的伤口,朱哲玄却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故态复萌,既不喝药也不抹药,几个较大的伤口又开始溃烂。
薛弘典该念也念了,但小子依然不听,天天出去鬼混,他也没辙。
知庾县是位于大夏王朝东方的一个较困苦的小县城,若与沿海城市相比当然不够繁华,但这两年在薛弘典带领下已是商家林立,几家规模较大的酒楼更是装潢得金碧辉煌,尤其“悦客楼”更是其中之最,朱哲玄三天两头过去,成了常客。
这一晚,朱哲玄又从悦客楼喝得醉醺醺的回到竹林轩。
不一会儿,宋安就急急忙忙的去请薛吟曦过去,“请表小姐快去看看我家世子,他后背伤口都在流血啊!”
“小姐不要去,凭什么让他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半夏怒了。
这阵子小姐太委屈了,时常去竹林轩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人,有时见到人了,人家还拿乔,说什么青楼的花娘帮着擦过药了,态度还温柔似水,比小姐这冷冰冰的模样好太多了。
薛吟曦却不理会,示意茯苓拿上药箱跟她走。
半夏跺跺脚,还是快步跟上了。
几人到竹林轩时,朱哲玄早已醉到不行,嘴里还含含糊糊的说着浑话,“翠香,来给本世子香一个……”
“这朱世子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半夏嘀咕着翻了个白眼。
酒醉的朱哲玄很不安分,一下子闹着要坐,一下子又要躺下,天还没回暖,屋里烧了地龙,丁佑累得满身大汗,好不容易才褪去主子身上沾染了血迹的衣衫,让他趴卧床上,就见他后背除了先前较严重的旧伤再度鲜血淋漓,还添了好几道长短不一的抓伤,正汨汨的渗着血。
“哇——”半夏惊叹的瞪大了眼,还发出啧啧之声。
“这两天,你家世子爷都在哪里?”薛吟曦问得平静,心里已经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