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纨裤世子爷(1)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蝶飞蜂舞的时候,知庾县衙的书房里传出略带激动的说话声。
“——侯爷一怒之下命人杖打世子爷,世子爷嘴硬不肯求饶,侯爷怒火冲天,直嚷着要杖杀世子,免得出去祸害别人,还是夫人频频出声为世子爷求情,才让侯爷打消念头。”浓眉大眼的小厮丁佑说得眼睛都泛红了,神情尽是对自家主子的不忍,“不过,世子爷在祠堂里可让老爷打惨了,带刺的荆条、木棍、软鞭一一上阵,世子爷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奴才看的都难过的哭了。”
“你家世子到底犯了什么事?”薛弘典问得直接。
“这……舅老爷,我家世子他……他……”十五岁的丁佑有口难言,终是不敌那双温润却又洞察一切的明眸,怯怯的低下头。
谁让自家主子做的都是荒唐事!
“罢了,你下去吧。”薛弘典也不追问了。
丁佑立马抬头,紧张的问:“不是,舅老爷,我还没说来找您有什么事啊,世子爷说不想让大小姐治疗。”
他嘴角微勾,“他想让夫人治?”
“没有没有,世子爷才不要,他说舅夫人那么剽悍——”丁佑眼睛瞪大,急急的摇头又摇手,意识到自己月兑口说了什么,他急急捂住嘴,真的想哭了,“舅老爷……”
“跟你家世子爷说,有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我谈。”
“可、可世子爷还起不了身。”
“那就等他能起身再说。”
年届四十的薛弘典是知庾县的县令,贤名外传,当年科举中第他原本能进翰林院,但自请外放为官,十几年下来,任内待过的几个偏远小县在他的治理下莫不成为富裕的县城,也因此深受百姓爱戴。
薛弘典斯文俊逸,看似温润好相处,但绝不是个好糊弄的,想到自己那不着调的主子,丁佑无奈的行礼退了出去。
书桌后方的师爷刘聪走上前,重新替薛弘典添上温茶,“大人,朱世子的两名小厮都挺逗趣的。”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薛弘典语气颇有些无奈,示意刘聪坐下。
两人正谈着事儿,外甥的小厮就眼巴巴跑来求见,还大有见不到面就长跪不起的态势,由此可见外甥这当主子的从未拘着手下人,纵得胆子忒大。
刘聪微微一笑,“虽是没规矩些,但也可看出朱世子待下人甚好。”
薛弘典叹了口气,外甥的确是个令人头痛的人物,也难怪他爹痛揍一顿后就将人打包丢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心寒不管了,但这终究是妹妹留下的惟一血脉……
刘聪看着薛弘典陷入沉思,也没打扰,静静的喝茶,想着那位远从京城过来,没几天就闹得鸡飞狗跳的庆宁侯世子朱哲玄的传闻。
说白了,朱哲玄就是个二世祖,结交的友人遍布三教九流,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平民百姓,他都能跟人勾肩搭背,半点距离感都没有,外界对他的评语也多有分歧,但风流倜傥,流连花丛的外在印象却是一致。
朱哲玄的生母薛氏在生他时难产离世,他直到十岁前都还很优秀,文武皆通,但自从庆宁侯朱启原续娶后就变得忤逆不听话,在继母生了弟弟后行为更加偏差,朱启原曾透过关系给他找了个守宫门的活儿,却因他时常旷职而黄了。
这次也不知惹上什么祸,朱哲玄被送过来的时候全身伤痕累累,尤以后背及臀部最为严重,估模着是被带刺的家法鞭打所致。
薛弘典的夫人郭蓉乃太医之女,医术精湛,把脉诊视过后直言朱哲玄这些伤势看似严重,但其实都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肺腑,耗些时日将养好便无事,说完便将这个身分特殊的病患甩手给自己的养女薛吟曦去照顾。
薛吟曦跟着养母习医五年余,应付朱哲玄的伤势绰绰有余,但她脸色冷、气质冷,对上二十多岁的纨裤子弟,表情肯定不好,不过才几天,朱哲玄的小厮就数次过来请示想要更换大夫,但总是被薛弘典敷衍过去。
县衙后方另一处静谧的院落内,假山旁微枯的杨柳映着池塘,朱漆八角凉亭里罩了厚帘子,放了红泥小炉,周围都暖烘烘的。
一名白衣年轻男子趴卧在长榻上,整个人恹恹的,即使如此,那张妖孽般的出色五官仍旧俊美无俦,他一手提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姿态放荡不羁又透着一股颓废气息。
“世子爷,表小姐说过,您的伤要想快好,酒得少喝啊。”
长榻旁,清秀小厮宋安正跪坐在蒲团上苦口婆心的劝着,一边伸手想拿走主子手上的白玉酒壶。
这次主子来到这偏远的知庾县,侯爷只让他跟丁佑跟着贴身侍候,还撂了狠话,若是世子爷再胡闹生事,等待他跟丁佑的就是被重打五十大板,发卖出府的命运。
朱哲玄举起酒壶迳自往嘴里咕噜咕噜又饮下几口酒,才没好气的瞪宋安一眼,“那个冰山美人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他斗胆直视主子的目光,“表小姐喊世子爷一声表哥,自然算是世子爷的表妹。”
朱哲玄冷哼一声,“呿!她不过是舅舅、舅母捡到的一个丫头片子,算哪门子的表妹?她喊了,你看我应了吗?”
“可她就是认了——”
“她认了我舅舅、舅母当养父母又如何?干爷屁事,去去去,吵得我心更烦。”他提起酒壶又喝了口酒,只是这会儿力道没抓好,动作太大,扯动背后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又是几句咒骂。
薛吟曦那丫头片子是舅舅一次回京述职又再次外放途中破获一个人贩子集团救下的,她记忆全失,连名字也是舅舅取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片子,惜字如金不说,还总是冷着一张脸,再瞎的人也看得出来她瞧不起自己,一想到她那张严肃的绝丽容颜,清澈眸子看着自己时隐隐透出的不屑,朱哲玄就火冒三丈,再想到这次被狼狈的丢过来,多年未见的舅舅只跟他说了几句话,就以县务繁忙为由将他丢给舅母,结果舅母这太医之女随意瞧了瞧,就再把他扔给那个冷冰冰的丫头。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怎么不管在哪里,他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宋安目不转睛的关注着主子的情绪变化,他从七岁就在主子身边侍候,一见他此时眉宇间的阴霾,就明白主子又钻牛角尖了,但那就是扎在主子心窝上的心结,还是个千缠百绕的死结,也不知哪天才能绕出来?
其实在他看来,主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侯爷虽出身乡野,但对青梅竹马的先夫人薛氏有情有意,即便因军功封侯富贵了,也不曾薄待商户出身的先夫人,从未纳过妾,只可惜先夫人红颜薄命,生主子时难产离世,侯爷自此将所有心力放在了主子身上,直到主子十岁才依了病重老夫人的话,续娶了丁府嫡出的三小姐丁意宁为妻。
这些事儿京城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侯爷丧妻十年才续弦,这十年间从不曾有过侍妾通房,对先夫人的情深意重无人质疑,偏偏主子还是抑郁不快,对夫人心存成见,总是爱理不理的,父子俩嫌隙渐深,尤其夫人生下儿子后,二少爷展现读书天分,人人赞其聪慧,主子的行事就更荒唐。
宋安看到朱哲玄又咕噜咕噜的喝起酒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世子爷,真不能再喝下去了,万一又醉了,像这回——”他倏地住了口。
“这回怎么了?说出来啊,差点酒后乱性?我明明睡着的,可谁信?你们不信我,父亲也是!”他气得咆哮,左手握拳用力搥床,结果这一动全身都痛,“痛痛痛,该死的,那丫头到底给的什么药,半点屁用都没有,快抬我去找舅舅,不,你去外面找大夫进来。”
“别啊,世子爷,奴才看表小姐真的很行的,明明是世子爷不喝药……”
“怪我?你到底是谁的人?”朱哲玄恶狠狠的瞪宋安。
宋安一脸为难,“世子爷,您若在这里闹事,奴才跟丁佑就不能再在您身边——”
“没出息,不能在我身边又如何?横竖你家世子我就是人人眼中的废物,这回父亲打我可是下了死手,我这世子迟早被除名,好给我那天才弟弟让位。”
父亲的注意力都在弟弟身上,继母对他也没啥感情,这次他闯祸被送到舅舅这里来,难保不是继母吹的枕头风,毕竟他不是没闯过比这次更严重的祸,这回受的惩罚却是最重,可笑的是他还是被冤枉的。
哼,不就是顺水推舟将他推得远远的,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的多好,就他这个外人碍眼!
“世子爷,咱们回屋里可好?算算时间,表小姐要来诊脉了。”宋安小心翼翼的提醒,“您别怪奴才多嘴,伤早点好,您就可以少看表小姐的脸色了。”
他知道世子爷是被侯爷伤了心,但明明一身伤,不好好吃药抹药,还屋里屋外的折腾,每一次移动都让伤口更慢好,这分明是自虐嘛。
朱哲玄岂会不懂,这些道理大多还是他这个主子教的,可他就是觉得烦躁难过,反正也不会有人关心、在乎,好不好的根本无所谓。
朱哲玄再怎么抑郁气闷,还是让人将他抬回屋里,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看看柜上的沙漏,嘴角嘲讽一勾,那丫头时间抓得真准。
同时,有人掀了帘子,是稍早在薛弘典那里铩羽而归,已经被朱哲玄碎念过办事不力的丁佑。
“世子,表小姐来了。”
朱哲玄趴在床上,不屑的轻哼一声,就见一身素色裙装的薛吟曦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丫鬟。
薛吟曦有一双明亮清彻的瞳眸,如山中静湖,不见一丝涟漪,鼻子微翘,一张粉唇女敕如春樱,浓密柔滑的长发上仅有一只珍珠发饰,素净着一张芙蓉面,确是倾国倾城之貌,然而她身上有股天生的淡漠气质,让人不敢进犯。
看着那发展极好的身材,依他阅女无数的经验,她的年岁应与舅母评估的无异,大约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薛吟曦的两个贴身丫鬟,半夏圆脸大眼,娇俏可爱,活泼大胆;茯苓稳重寡言,白皙清秀,各有优点。
半夏见趴在床上的朱哲玄目光往自家小姐的胸口一扫,圆眼瞪大,正要开口斥责,茯苓已先一步摀住她的唇,瞥她一眼,暗示她要记得自己的身分。
半夏不甘愿的扯掉茯苓的手,她对这个侯府世子完全没好感,听说是京城贵公子圈中的混世魔王,在她看来就是个大色胚!
某人看她一眼后就将头朝里转,薛吟曦无所谓,她来到床边,茯苓已经搬来圆凳,她坐下后,丁佑俐落的将把脉的小枕头放好,并将自家主子的手放在枕上。
薛吟曦神情淡淡的替朱哲玄把脉。
好一会儿,薛吟曦起身退开,再看俩小厮一眼,两人立即上前,正要替主子褪下衣服,就见朱哲玄自己忍着痛撑起半个身子,粗鲁的将自己的外衣扯下,就连裤子也一起月兑了下来。
两名小厮好生无言,表小姐第一次要他们替主子褪去衣服时,主子还想着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男女授受不亲,没想到表小姐只凉凉的来上一句——
“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没有男女之别。”
好了,主子就很大方的要他们将他月兑得一干二净,结果别说表小姐,就连两个小丫鬟都没半点不自在,反倒是他们两人别别扭扭。
这几天他们也打听到了,原来薛吟曦为了学习医术,了解人体构造,三年前开始就不时到义庄解剖死人,还找工匠要做什么手术工具,而且她头一回去义庄,就是郭蓉亲自领着去的。
这事乍听之下惊世骇俗,但出乎意料的,知庾县的百姓们不管是对县老爷夫妻,还是他们收养的薛吟曦都相当尊敬爱戴,究其原因,归功于薛弘典是一个处处为百姓着想做事的好官,郭蓉则是悬壶济世的好大夫,薛吟曦更是时不时就到附近的小村子替百姓们看病赠药,一家三口都是老百姓眼中的大善人。
而一个小姑娘为了精进医术,不怕晦气跟死人打交道,这份过人胆识让人佩服,因此想求娶她为妻的男儿可不少。
他们把打听来的事一一说与主子听,没想到主子觉得这不过是沽名钓誉,对薛吟曦更不待见,天天用后脑杓看人,连话都懒得说。
见朱世子月兑得俐落,半夏不悦的鼓起腮帮子,咕哝一声,“不害臊。”
虽说这朱世子长得俊美,但臭名远播,整日斗鸡走狗、欺男霸女,难怪全身光溜溜的也不见半分不自在。
“小姐要看伤,何况朱世子背对着我们。”茯苓轻声的说。
“就算没看到朱世子的脸,我也敢确定他不知害羞为何物。”她噘起红唇嘟囔。
两人谈话间,薛吟曦略微俯身,沉静的目光落在男子后背,上头的伤口血迹斑斑,连那挺翘结实的臀部也瘀青红肿,残留着半濡湿半干涸的血迹。
她目光再移到床头的酒壶,忍着将要出口的训话,抿紧唇,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不是她的养父母,不是能由得她碎念之人。
蓦地,朱哲玄转过头来,定定的望着她那双波光潋灩的明眸。
薛吟曦波澜不兴的与之对视,男子侧着的脸半点伤痕也无,如黑缎般的长发松松的以发带束起,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足以魅惑人心,可惜对她没有用,她无法欣赏一个空有外表的人。
无声对峙间,丁佑跟宋安的目光也在三个姑娘家的面庞扫过,他家主子不仅脸蛋得天独厚,身材也很好,虽说受伤了,但宽肩窄腰,肌里分明的背肌还是很紮实的,然而两个丫鬟一个忿忿不平,一个面无表情,当主子的更是冷淡。
给她们占了大便宜还不懂得欣赏,愚蠢!朱哲玄又转过头,拒绝承认自己的好颜色撩拨不了冰山美人。
薛吟曦直起腰杆,回过身,茯苓已端来一托盘,上面有干净棉布及一小盆清水。
薛吟曦将棉布沾湿,轻轻擦拭朱哲玄背上的血迹,来回几次,接着从打开的药箱里取出几瓶药调起药膏,再走回床前,一手捏着竹片在陶碗里轻轻搅动,俯身在他伤口上抹药。
他整个人一僵,身体瞬间紧绷,伤口刺痛,有一种火辣辣似火烧的剧痛袭来。
“良药苦口,表哥舍药不喝,又不愿静静卧床让伤口结痂,吟曦只能在外敷药上下功夫,疼痛不免加重,还请表哥担待。”她轻轻软软的声音响起,话说得好听,语气却没有半丝抱歉。
朱哲玄咬紧牙关,就怕自己忍不住申吟出声,痛啊——
随着药一道道抹上身,身体疼痛似火烧,他咬咬牙,明白小丫头的弦外之音是暗指他不愿配合治疗,所以这药膏只得下重手,痛死他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