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珂看向她,原本混乱的心绪反倒平静下来。“那是他的责任。”她淡道。
那不是疼宠,是赎罪。
没来由的,她很失落。
这事她一直是掩着藏着,不去正视,因为每想一次,心就疼一次。
她不愿意相信他对她的宠爱只是源自一份弥补的心态,可是,似乎如此才能合理化他为何如此宠溺她。
他不知道她是易珂,没有义务待她好,就算知道她是易珂,他也不见得会疼她宠她,因为过了太久,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就像她已经忘了卫崇尽。
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真正喜欢的人,然后将她安置到其他地方、继续弥补她。
最后,她会被彻底遗忘,彻底消失。
蓟州布政使司衙门占地辽阔,前头的衙门共有三十二间办公房,至于后头的宅院,不但有人工湖泊,更有座跑马场,还能画分出马球场、射箭场等等,光是这几处走上一圈,没一两个时辰走不完。
此时,男客们几乎都在湖泊边的射箭场和跑马场走动,有的骑马比赛,有的则是射箭切磋。夏炽坐在湖畔的凉亭,茶水不碰,无声打量着射箭场里的康起贤和庄宁,哪怕众人都想上前与他攀谈几句,都被他那张生人勿近的俊脸给吓退。
不远处的庄宁像是察觉他的目光,大步朝他走来。
“不知道夏大人这样盯着我,所为何事?”一踏进凉亭内,庄宁便口气不善地问。
“无事。”夏炽淡道。
“无事?无事你又何必一直盯着我?”
“太放肆了,庄百户。”夏炀低斥道。
“我又是哪里放肆了,不过是被人盯得烦问问罢了,哪里错了?”庄宁恼声吼道,大嗓门引来附近的人,就连江布政使和康起贤都进了凉亭关切。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布政使问着话,却略微不满地瞪了康起贤一眼,像是恼他给自己招了麻烦,谁不挑,偏挑了个与夏炽有过节的人。
康起贤警告意味浓厚地看着庄宁,这才教庄宁稍稍收敛了些。
庄宁撇了撇嘴道:“没的事,我是来邀夏大人一道射箭,只是嗓门大了些。”
“原来是这样。”江布政使这才稍稍满意,也邀请着夏炽。“听说夏大人的射艺一绝,当年拿下武举人凭借的也是百步穿杨的好功夫。”
“是吗?我倒记得他老是生病,战场没上过几回,所以没机会见到他百步穿杨的好功夫。”庄宁皮笑肉不笑地道。
“庄宁,你竟然当着大人的面撒谎!”夏炀气得剑都拔出鞘了。“自大人从京城前往顺丰城,我一路跟随,那几年与大人在边境楼外大大小小战役,少说也有上百场,你还敢信口雌黄!”
“不过说笑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庄宁一副吊儿郎当样,笃定夏炀根本不可能对他出手。“既然夏大人的射艺真的这般了得,不如到射箭场让咱们开开眼界。”
“就是就是,要不夏大人初次前来作客,却只坐在亭内,不与人一道热闹,赴宴又有何意义?”江布政使跟着劝说。
夏炽听至此,索性起身,江布政使见状,喜出望外地凑近他,道:“大人,听说女眷那头正在作画,说是画好后不落款让众人评分,喜爱者可以买下,再以卖价高低分胜负拿采头,再将所卖得的金额送到明州赈灾。”
“甚好。”
“听说燕姑娘难得也提笔作画了。”
“是吗?”夏炽诧道。
他是真的诧异,只因哪怕女先生夸她天资聪颖,她也甚少作画写字,像头野马似的只想往外跑。
“届时可不准夏大人护短,认出燕姑娘的画作就堆了高价。”
夏炽笑了笑没应声。
一进射箭场,夏炽正挑着弓和箭,又听庄宁在旁道:“夏大人多年没射箭,该不会都生疏了吧,你挑这种三石的八尺弓,你——”
话未尽,就见夏炽动作行云流水地抽出三支箭,一道搭上了弓弦,对准了庄宁。在场人见状,莫不倒抽口气,庄宁更是吓得瞠目结舌,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箭矢已经射出。
瞬间,三道疾呼而过的风从他的双耳边与头顶掠过,在众人惊叫声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庄宁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已将弓收起的夏炽,勉强挪动震颤不已的双腿往后一瞧,三支箭竟同在靶心上。
“因为想卖弄一点射技,所以才挑八尺弓,像庄百户这种不卖弄技巧之人,恐怕是不懂个中原由。”夏炽淡道,回头对着江布政使道:“这里没有杨柳,雕虫小技还请大伙将就吧。”
这还雕虫小技?众人都被他这一身可怕的怪力给吓着,毕竟三石的八尺弓大多时候只是摆着好看而已,没人真有本事使用。
他瞧起来文弱文弱,又搭了张过分俊俏的脸蛋,谁也看不出来竟能轻而易举地拉开八尺弓,且一口气射出三支箭。
就在众人使劲地夸赞夏炽的当头,江家总管领着一票丫鬟走来。
江布政使一见,知晓是女眷作画结束,忙要总管将所有的画作整齐地摆放在先前就安排好的木架上,供宾客逐一观赏。
这蓟州一带女眷的画作水准,大伙是心知肚明的,能上得了台面的没几个,所以只要能在画作边上题个秀致的簪花小楷,一般评价都不会太差。
然而,夏炽一眼望去,目光随即定在一张画作上,他走去拾起一瞧,目光复杂多变。
“这……难道是燕姑娘的画作?这画、这字……好啊!”江布政使也跟着看了一眼,惊艳不已。
放眼蓟州城,他见过的画作能少吗?正因为看得多,也知晓女眷们作画的习惯和用色,才能教他一眼便看出这画作的不同之处。
实在是这幅画的色彩太过艳丽缤纷,各色的月季以含苞到盛放的形态铺满了画作整个左半部,画风相当狂放,用色异常大胆,右边则洋洋洒洒地以行书写着——此花无日不风流。
“风流!确实风流!”有不少人见状跟着喝采。
唯有夏炽沉默不语,他看着画,若有所思,半晌开了价,将画收起。
第十一章 江家的算计(1)
开宴前,花厅这儿传回了消息,得知燕翎的画作被以一千两高价买下,一干姑娘压根不意外,只因大伙将画作画好时就瞧见了她的画,皆被她的画风吸引,再者她们皆信,夏炽必定认得出她的画风,自然会帮她把价格哄抬得极高。
只是这一千两,还是教她们有点咋舌。
易珂倒是对这个消息不怎么在乎,她不过是心有所感,顺手画出,卖出什么价对她而言压根不是回事。
“燕姑娘。”
易珂意兴阑珊地看了徐步走来的江媚一眼。“你更衣也太久了些。”画完画后,她无聊得要命,又不想跟那些虚伪的姑娘们说话,闭目养神搞得她都想睡了。
“燕姑娘,你的画作是你兄长买下的。”江媚走到她身旁时才压低声量道:“听说他一眼就认出,一开始就拿在手里,一开口就是一千两。”
江媚实在是不得不再说一次,她的命也太好了,怎能得如此疼爱她的兄长!
“……是吗?”她顿了下,问得有些迟疑。
他一眼就认出?这下可糟了,他会不会怀疑她就是易珂?这些年,她刻意不作画也不写字,就是因为他是见过她的画与字的,怕他认出她的笔锋,可是刚刚心情烦闷之下,她就没了分寸,使了全力作画。
要真被他给认出来……到时候要怎么糊弄他?
担忧之际,她心里哼笑了声,他把她给忘了,哪里还记得她的字她的画?
“听说是这样。”江媚才应了声,便听到有人在前头喊说开席,她便拉着她。“要开席了,咱们边走边说。”
“怎么了?”见江媚竟挑了花厅较角落的位置,她不禁怀疑她要说什么台面下的秘辛,倒也有了几分兴味。
“我派了眼线出去,打听到我爹似乎打算要使计让你兄长坏了我嫡姊的清白,来个霸王硬上弓。”江媚左看右看,确定旁边并无第三者才低声说着。
易珂听完,一双眼都快要喷出火来。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个江家果然了得,竟连这种蠢事也干得出来……这种货色回京述职,不过是笑话一场!
江媚见她要起身,忙拉住她。“你别紧张,夏大人身边不是都有护卫跟着,还怕他能出什么事?”
易珂稍稍冷静了下,想起他身边有夏炀在,再加上他脑袋那般清醒,肯定不会遭人算计,问题是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又怎会知道有些人的手段下作无极限呢?她还是得去跟他说说才成。
“我去瞧瞧。”
“别去,你一个女眷去那边岂不是羊入虎口?况且我还打听到……”说到这儿,饶是她也觉得分外汗颜,羞于启齿,可她要是不说清楚,一会要是害着她,又该怎么办才好?“听说嫡母也设了陷阱,就等着你自投罗网成了我嫡兄的媳妇呢。”
话落,她羞耻地垂下脸不敢看她。
这得要有多不要脸的心思和多厚的脸皮才敢算计人家一对兄妹?怎会心大得想要赶在进京之前强和人家结姻缘呢?真是太丢脸,丢脸到她都无脸见人了。
易珂听完,不怒反笑,喔不,她这是被气笑的,被如此狼子野心给气笑的,还真不知道原来他俩在江家眼里竟是如此的香,香到他们胆敢算计,她可以姑且不提,但夏炽可是朝廷命官,他们怎么敢!
想让他俩难堪?行呀,今日与宴这么多人,那就把事闹开,最好是闹到京城众人皆知,脸皮都不要了!
江媚本是垂着脸,余光瞥见她起身,正要拉住她,便听她道:“我带了随从,让他去传话。”
出门前,夏炽就吩咐了夏煊和夏炬两人躲在暗处保护她,她让他俩去传个话,让夏炽知道,她要把事闹大,看他允不允。
“喔……”江媚收回手,看着她走到花厅外。
照理说,身为江家的一分子,这事她实在没必要跟她说,可是……眼见他们这对如花似玉的兄妹要落在自己的嫡兄姊手上,她就觉得太糟蹋人了,恶心。
在花厅外较隐密处,易珂低喊了声夏煊,便见夏煊不知道从哪跃下,落在她的面前。
“去跟夏炽说,江布政使一家子欠修理,我准备闹事,看他允不允。”
“……嗄?”夏煊一脸傻样看着她。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闹事?
“去呀,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易珂咂着嘴催促着。
“不行,二爷说了不能离开姑娘身边。”夏煊一脸悲摧地请求着。
虽说她的求情让他和夏煌得以留下来,但是二十板子的罚是逃不掉的,此刻还痛得很,他真的不想再挨二十板子。
“不是还有夏炬在吗?你快去快回不就得了?”
“夏炬刚刚去解手,现在只剩我一个……”他是真的不敢离她太远,实在是她近来太会惹事,很怕她连累自己。
“你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有人打算算计你家二爷,你不赶紧去通风报信,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就唯你是问!”说到一半,她已经不耐烦地抽出马鞭。
夏煊二话不说地往后一跃,牙一咬,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是前有虎,后有狼,日子真的很难捱。
瞪着他离去的身影,易珂将马鞭系好,一回头就见紫鹃抿嘴忍着笑。
“你笑什么?”她正气头上,她还笑得出口?平常太纵容她了是不?
“哪是笑?只不过是想着姑娘分明是担心二爷,却不肯说真心话。”
紫鹃八成真被她纵容得太过,在她面前说话时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哪有?”她干么担心他?就不信这么丁点事,他还不懂得防备。
她不过是打从心底厌恶江娇那个女人,要是真被她得逞……天,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紫鹃见她不肯承认,也就不再多说,反倒担心起她。“江二姑娘说了,旁人也想要设计姑娘呢,不如咱们干脆去找二爷,提早离席吧。”别说姑娘觉得恶心,她都觉得荒唐,哪有这种官家,竟不走正经的三书六礼,而是算计谋夺。
“可不是,像这种货色,我就要让他们难看到底。”易珂暗自盘算着,今日赴宴之人不少,照他们那种龌龊的心思,肯定会让大伙瞧瞧江家的女儿是怎么被坏了清白,那么,她就让大伙瞧瞧他们江家有多不要脸!
她迳自思索着,回到花厅,席上却不见江媚,她也没多想,只是想事想得出神,压根没察觉有人靠近。
还是紫鹃走上前硬是接过了丫鬟欲搁在几上的汤汤水水,笑道:“有劳姊姊了,让我来就成了。”她将木盘握得死紧,不容对方抢回。
丫鬟见抢不回来,咬了咬唇后,敷衍地应声走了。
“姑娘,我看这些汤汤水水的还是别碰吧,哪有人宴席上端出来的都是汤汤水水,又不是冬天。”紫鹃小声嘀咕着。
汤汤水水容易溅在身上,谁知道去换衣裳时是不是会出事,再者汤汤水水喝多了还得去更衣,谁又知道他们这般下作的人家会不会趁机做什么?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唉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来着?”易珂双眼一亮,不敢相信实心木头的紫鹃竟也变得这般晓事了。
紫鹃叹了口气。“常嬷嬷都念了百儿八十遍了,我还能不记熟吗?”
“原来都是嬷嬷教的好。”
“那倒是,常嬷嬷常说姑娘是二爷心尖上的人,得好生护着姑娘才成。”
易珂托腮的手一滑,怎么常嬷嬷还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嬷嬷想岔了,她才不是他心尖上的人,她只是他不得不应付的责任罢了。
忖着,眉头不自觉蹙紧,近来总是如此,只要一想起夏炽待她好不过是种赎罪,心里就难过得紧,说来可笑,她待在燕翎的躯壳里,遇上这事,夏炽待她好当然是天经地义,她理所当然地接受就是,哪里需要难过。
可她就是甩不掉心底沉甸甸的苦闷感,彷佛她希望夏炽待她好,是因为他想待她好,是因为他是喜欢她这个人,而不是什么该死的赎罪!
思绪突地打通,总算弄明白为何感到苦闷,她整个人愣在当场。
她……竟是希望夏炽喜欢她,所以才不想让夏炽见到方语,不希望他再想起以前的易珂……她心思反覆,希望他惦记着自己,又不愿意他老惦记着不放,如今的她习惯他的疼宠,又无法接受他的疼宠源自一份内疚,更不能接受他上青楼作乐,原来这都是她,现在的她喜欢着他……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怎会直到现在才想通?
易珂猛地顿住,秀丽的杏眼飘呀飘的,小手紧揪着领口。
“姑娘,你怎么了?不会是心疾又犯了吧。”紫鹃见她神色不对,凑在她身旁低声问着,已经从怀里取出随身的药丸要往她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