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客气而疏离,笑意未达眼底。
她很清楚这就是父亲的道歉方式,若是够聪明就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再撒娇几声,累积父亲对自己的喜欢,但是抱歉……她不!她才不要让他的愧疚感消弭得顺理成章。
“这事你别怨欢儿,真要怪,就怪你母亲处事不公,倘若章家三个姑娘的定例相同,也不会因为一支珍珠簪子惹出这么大的事。”
章瑜婷咬牙,到头来这笔帐竟算到母亲头上,父亲的心偏得真惊人。
“瑜儿不明白父亲的话,我与妹妹们的定例确实一模一样,每季母亲都让各铺子的掌柜上门,让姊妹们在固定的额度内,挑选喜欢的布料、头面、胭脂、绣品等等,另外还给二十两银子,让我们自己添购笔墨纸砚。京城上下知道咱们章家的都晓得母亲对于嫡女庶女一视同仁,从无偏颇。如若父亲不信,可请府中管事过来问清楚,也能派人去德记布庄、聚宝斋等铺子查问。”
父亲若真有心问,必会查出三姊妹当中她的花费最少,因为她压根不在乎打扮。
“难道你母亲没私下贴补你?”
当然有,给的还全是银票,她对花钱不感兴趣,平日里又没啥用途,便一张张存在匣子里,她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富婆。而这些钱与章家没有关系,那是母亲的嫁妆铺子赚来的,难不成还要给庶女贴补,以示公平?
“父亲指的贴补是什么?”她反问。
“你的珍珠簪子,那簪子至少价值千两。”
连价值千两都一清二楚,是柳姨娘说的吧?
既然落水一事与她无关,脏水泼不到她们母女头上,只好借此事来大作文章、证明母亲处事不公,结论就是她们的过错,而柳姨娘和章欢婷是不折不扣的无辜受害者。
“一千五百两。”白景绷着脸回答。
章政华转头看他,章瑜婷抿嘴轻笑。
是啊,剧本哪能全让柳姨娘写了,她也得写几笔,否则母亲又要枉担罪名啦。
“白公子这是……”章政华迟疑。
章政华之所以同意女儿拜温梓恒为师,最大的原因是白景,他的伯父白尚书是皇帝重用的股肱大臣,若能与白家搭上线,仕途上兴许有帮助。
再说了,要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章瑜婷有幸嫁进白府,身为亲家,自然能沾沾尚书府的光,至少章欢婷能因为姊姊而谋得好姻缘。
他的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怎么算怎么值当。
“珍珠簪子是我打赌输了,去万珍坊买来送给小师妹的。”白景寒声回答。
“打赌?”
“我与小师妹各作一幅字画,送到画巢,看谁的卖价更高,师妹赢了。”
瑜儿的字画能赢过白景?胡扯!他是京城有名的神童啊,别说读书、医术,就是书画也颇有名声。
不是他贬低自家女儿,瑜儿就是个不学无术、光会胡闹的娇娇女,她的字画不堪入目、女红拿不出手,勉强能说嘴的是她懂得一些医术,每回在同侪面前提及瑜儿,自己都觉丢脸。
章政华没说话,但满面质疑已然表明态度,白景瞪章瑜婷一眼,宁可被父亲嫌弃,也不肯透出真本事,她这个女儿当得还真骄傲。
“白芷!”章政华出声。
“奴婢在。”白芷上前。
“去取一幅姑娘的字画过来。”
父亲的话令章瑜婷心中冷笑不止,很难相信吗?是啊,七、八个月前吧,王知府家里办赏花宴,要各家千金以花为画、为诗,章欢婷为让父亲高看一眼,刻意将三姊妹的字画带回家给父亲。
柳姨娘旁的不行,琴棋书画倒是都会一些,有这样的娘,章欢婷自然是三姊妹当中表现最好的,父亲好生夸奖她一通,而其他两个被贬得一文不值。
那次父亲送了个白玉蠲给章欢婷,还说什么……对了,说母亲满身铜臭味儿,教不出书香子女。
很抱歉,现在情况已然不同。
玉瓶浆入月复,她改变的不仅仅是容貌性情,茅塞顿开的她学什么都飞快,不论医术、诗词、书画都一样,连老爱嘲笑她榆木脑袋的四师兄都甘拜下风,何况旁人。
白芷也是生气,受罪一整晚,到后来发现姑娘竟是被污蔑的,好不容易把老爷盼来,却没听见半句歉意,反倒是回头质问姑娘、夫人,真是太过分!
因此她故意了,老爷要一幅,她偏拉着白芍从书房里抱来一堆,还把姑娘作的诗册捧来,刷地夸张放下,把房里的桌子堆出一座小山丘。
章政华一张张摊开,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吃惊的表情抑制不住,他的表情让白芷、白芍彻头彻尾扬眉吐气一番。
哼,谁说她家姑娘是草包,不就是作诗吗?下回再寻个荷包,让老爷仔细比比,三姑娘那手绣技……呵呵,上不得台面。
“瑜儿,这些都是你……”章政华虽然官当得不怎样,但读书上头确实下过一番功夫,对于字画品鉴也有几分真本事,他细细赏着,赞叹油然而生。
这样的画、这样的字、这样的诗词……难怪名满京城的神童也要甘拜下风,他的女儿便是说一声京城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啊。
“需要女儿当父亲的面作画吗?”章瑜婷口气里满是讥诮。
“既然如此,王知府家的赏花宴……”
她不能让人怀疑自己突然厉害起来是否有什么秘密,所以找了一个理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女儿不愿为些许名声,令贵女们生厌,再者那场赏花宴的目的是为王知府的长子相看,女儿年岁尚小,本就不在夫人的考虑范围内,作画不过是为了凑数,何必为一时意气,落人面子。”
惊艳、惊喜,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女儿,想得这么仔细、看得这般透彻,这是他的女儿啊……若好生栽培,谁说日后不会飞上枝头,成为高高在上的凤凰?
念头转过,他的心热了、脸红了,看章瑜婷的目光迥然不同。
瑜婷抿嘴一笑,不是得意而是看透的讥笑,现在父亲肯定把她当成筹码,肯定要拿她的婚事谋取利益了。
白景轻咳两声,“章大人,并非在下小气,实在是那柄簪子是家母特地为师妹挑选的,改日往府里来,小师妹还得戴着它,才不会对家母失礼。”
章政华立刻接话,“是,簪子自该还给瑜儿,回头我让欢儿亲自送过来。”
话说得信誓旦旦,可偏偏有人仗恃宠爱,把簪子弄断才送回来。
章瑜婷看着簪子,心底冷笑不止,都说章家大姑娘性情骄纵,可……她骄纵在明面上,有人却骄纵在暗地里,不知什么情况下,她的真性情会被逼出来呢?
无论如何,事件落幕了,章瑜婷以为两房妾室会安分一段时日,哪知她高看她们了……
第三章 狼心狗肺章家人(2)
倾耳细听章家大小事,宁承远的眉心越发纠结。
他厌恶后宅争斗,非常非常厌恶。
父亲妻妾成群,但母亲最得父亲喜爱,因此他备受看重,七月能走,一岁说话已然清晰,两岁能识字、背诗,他的早慧让人心生危机,于是一场阴谋在暗中酝酿,最终的结果,是他背负恶名,远离京城。
后院不宁,孩子岂得平安,章家也是如此。
“……章大姑娘年轻,痊癒得很快,但章夫人一直病着,因此章大姑娘这些日子都没出府,待在床边侍疾。”
“章家另外两个姑娘呢?”
“章大人罚次女在祠堂跪一天,之后禁足,抄完女诫百遍后才能出院子,也命小女儿将珍珠簪还给章大姑娘,但她一不小心把簪子弄坏。”
对于推人落水的次女,这惩罚不行、太轻描淡写,得加重几分,才能长记性,宁承远手中的笔将章美婷三个字圈起来。
万珍坊的首饰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弄坏”?这作法可是在坏他的名声呐,这么不乖的孩子,不趁着年岁尚小、好生教导,日后定会长歪……既然章政华掰不正,就让旁人代劳。
他也把章欢婷给圈起来,毛笔在两个名字上头指指点点,点出一片墨渍。
“小章鱼生气没?”
“回主子,没有。”
“章政华错罚人,就没半点表示?”
“章大人看过章大姑娘的字画后对她的态度倒有大改变,经常让章大姑娘进书房说话,应是看重她了。”
这点宁承远也深感讶异,若非苏喜几人轮流在章家守着,谁想得到小章鱼竟是京城这两个月刚崛起的画师“寒客”。
寒客的字画清新月兑俗,许多人都想与他当面论画,无奈他行踪隐密,没人见过他,更不会有人想到竟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手指在桌面轻点,他考虑着要不要把画巢买下来,让刘掌柜接手,以他的本事,把寒客的画作炒得炙手可热并不困难,他要考虑的是……盛名于她是好是坏。
勾勾眉梢,他越来越觉得有趣了,他的小章鱼啊……
“另外,属下听见章大人和章老夫人的对话,章大人似乎有意让章大姑娘攀龙附凤,正在寻找合适的教养嬷嬷。”
闻言,他眉开眼笑,想攀附皇家吗?章政华的野心真不小……
“行,想办法把秦嬷嬷塞过去。”
“是。”
夜深,窗户悄悄被打开,屋里烛火未歇,章瑜婷已经入眠,她把棉被卷成一圈抱在怀里,白女敕的脸颊贴在滑滑的被面上,乖巧的睡颜看得人心软。
熟睡的她慧黠双眼紧闭,全身缩成虾子似的,看起来比白日里更女敕更小,这样的丫头应该活得无忧无虑,偏生她心思多,忧心母亲。
宁承远站在床边,手指轻抚过她的头发,然后落到她蹙起的眉心。
微微的痒让章瑜婷下意识伸手抓,皮肤太女敕、这一挠竟挠出道痕迹。
眉皱起、目光深了,他不喜上头那道痕迹,索性动手点上昏穴,下一瞬间,她的呼吸声更沉。
他弯腰,偏着头多看几眼,她的睫毛很长很翘,卷卷的睫毛拂上他心间似的,轮到他微微的痒。
下一刻,老爱说人没规矩的宁承远月兑掉鞋子,躺上她的床。
他说服自己,这与规矩无关,他只是想测试,她会不会让自己感到恶心,谁知这一个靠近,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说不出理由,他就是爱极那个味道,闻着……莫名的熟悉、莫名的想要亲近,然后……
他又没有规矩了,双手一伸,将小小的女孩圈进自己怀里。
数息后,他再度做出没规矩的决定——他抓起她的手心、贴上自己的额头。记忆中的柔软温暖回归,他的嘴角微掀,闭上眼睛,缓缓吸气。
她很干净,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她很有趣,在家在济生堂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样儿;她很有才,十岁的小寒客,已经在画巢占有一席;她很勇敢,敢说服母亲和离,敢缝合伤口,敢施针,敢掰正断骨……
不知道干净有趣、聪明勇敢的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宁承远意识渐渐迷离……
在楠州,他度过人生最严峻的三年,在那里没有伯父、族兄,所有的刁难与奚落只能独自承受。
他做着事,背后有一群人伺机朝他捅刀,他不认为自己有本事熬过这种生活,但他熬过来了,历经三年,一千多日,他天天都在战斗,不管是对内或对。
他成功了,人人都说他是将星转世、是天生的大英雄,却不知他有多慌,整整三年,他无法真正入睡,每日在床上待不满两个时辰。
他是人当然会累,但身为英雄,他没有疲惫的权利,何况一闭眼……他怎么晓得身边那些人,愿意给他再次清醒的机会?
然而这会儿,他的心放松了、脑子放松了,一个不小心他睡着……从亥时末到卯初。清醒时,章瑜婷还在他怀里,只是不再缩成虾米,小小的手臂、短短的腿圈在他身上,她实在太小,小到感觉不出重量,他只感受到睡饱睡足后的神清气爽,于是不自觉的笑意飞上眉心。
天边一抹鱼肚白浮起,他下床、穿上靴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珍珠簪——比被“一不小心”弄坏的那支,更贵上几倍的簪子。
他解开她的昏穴,走到窗边,却在打开窗户之前,恋恋不舍地回头再望几眼。
一吸气,他快步走回床边,拉起她的手再度覆上自己额间,深呼三口气后,方带着满足离开。
然后他上瘾了,对甜香上瘾、对睡觉上瘾、对怀里抱着一只小章鱼这事儿上瘾……
于是从这天起,不管他是心烦了、闷了、不高兴了,还是他想念了、渴望了、开心了……都当起飞贼,点倒屋里几个小丫头,然后顺理成章把小章鱼抱进怀里,汲取她身上的甜香,安安稳稳睡上一场。
只是相当奇怪,通常被点昏穴,再被抱上一整夜,隔天醒来应该会头昏沉、全身酸痛,但章瑜婷半点都不觉得。
也不知道是玉瓶浆的功效,还是她的身体自动把陌生的宁承远变得熟悉,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别人抱枕的她,从未发现不对劲。
从头到尾,唯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莫名出现的珍珠簪子。
不过她认定是四师兄悄悄给的,他知道簪子坏了,怕她难受……
是真的,她很清楚四师兄嘴贱、脾气差、好胜心强,但他对自己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数声尖叫扬起,惊动了枝头上的鸟雀。
“娘、救命啊,我的脸……”章欢婷俏生生的小脸一夜之间长满大大小小、红红黑黑的疙瘩。
柳姨娘匆忙赶来时,脚下没踩稳、差点儿滑跤,若非柳嬷嬷在,肯定要出事,在一阵忙乱之后,请来的大夫说章欢婷体内有寒毒。
寒毒很麻烦,女子身上有这毛病,往后将不利生育,柳姨娘想尽办法隐瞒此事,可不知道怎地竟传到外头,气得柳姨娘未足月却老喊肚疼。
章政华想让方氏彻查此事,但方氏还在床上躺着呢,只好由章老夫人出面查,这一查二查,查到章美婷身上。
人都禁足了还能搞出这事儿?
柳姨娘一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度晕厥过去。
她肚里可是有章家的子嗣呐!章政华看得一急、脑子一热,下令打章美婷二十板子。
好端端的女儿家被打板子,往后还要不要说亲?章美婷和陈姨娘也是哭天抢地。
章府上下鸡飞狗跳,一日不得安宁,但这些事儿影响不了方氏母女,毕竟人还病着呢,章瑜婷身上被柳嬷嬷打出来的伤,也还没好利索。
这回足足养上一个月,方氏终于能够下床,这些天章瑜婷只收集到两滴玉瓶浆,也幸好有那两滴,要不,方氏恐怕还得在床上躺着。
方氏感激上苍让自己顺利走过这关,更感激女儿的才能让丈夫另眼相待,至于那套木秀于林的说词,能骗得了章政华,却不能唬过她。
方氏很清楚女儿在这大半年里的改变,不管是学问、医术或性情,她虽不确定真正的原因,但相信绝对与老天爷有关,所以身子恢复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