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她可以不理。
只是虽然心知肚明章欢婷会平安,可看着她在湖中扑腾不已,章瑜婷心底终究……一撇嘴,她跳水救人。
她会泅水,是二师兄教的,但章欢婷的身量不比她小多少,再加上遇水心急、手脚乱抓,好几次把她压进水里,害得她接连吃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章瑜婷终于把昏迷的妹妹推上岸,自己狼狈不已,气喘吁吁地爬上岸,她力气耗尽,只能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喘气。
觑一眼四周,闯祸者早就趁乱溜掉,而章欢婷的丫头哭着到处找人帮忙,池塘边除了她们再无旁人。
无奈呀,她没力气移动,更没力气拖着章欢婷走,只好继续待在湖边。
在章瑜婷缓过气、终于能爬起来时,就见有个丫鬟领着父亲和几名老嬷嬷跑来,她正准备解释,谁知章政华冲上前,一句话不说,一巴掌狠狠往她脸上搧落。
他使尽力气,顿时她眼前一黑再度跌回地面,愣住了,心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难受……
她用力摇头,试着将这阵晕眩摇掉,再张开眼,她看见父亲打横抱起章欢婷,满脸全是关心焦虑,而望向她时,那份厌恶憎恨掩也掩不住。
心头寒意升起,章瑜婷觉得比湖水还冷。
对于父亲的态度,她明了的,一伤再伤,还以为伤得多、伤久了就不会感到疼痛,可是怎么办呐,还是痛啊,孺慕父亲的她,始终得不到父爱……
“来人,把大姑娘带到祠堂跪着,好生盯住,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耳边轰轰作响,留在章瑜婷耳里的全是父亲的残忍……
第三章 狼心狗肺章家人(1)
“跪直!”
随着喝斥声,一板子打在后背,章瑜婷不禁挺背。
动手的是柳嬷嬷,柳氏的女乃娘,为人刻板、行事严肃、重视规矩,很得父亲看重,由她来执行命令,章瑜婷没有松懈的机会。
风从祠堂的窗口吹进来,她身子瑟缩,冷得牙关发颤,她身上衣服湿透,青砖地上漫开一团水渍,越跪越冷,她感觉自己被冰冻,几乎失去知觉。
连衣裳都不给换,可见父亲对她有多么痛恨。
为了疼爱的庶女,嫡女成了草芥,这样的父亲,她怎还能心存希冀?
她不怕的,反正跪祠堂的经验丰富,了不起大病一场,只是可惜给母亲积攒的玉瓶浆掉进湖里……
其实心酸得厉害、很想哭,可章瑜婷却是倔强地憋住,不让自己掉泪,因为她明白得紧,在父亲眼底只有柳姨娘和章欢婷的眼泪才值钱,而她的泪水……怕是视若无睹。闭上眼睛,默背着师父给的医案,她用分心来缓解身体不适。
她不允许自己伤心,她逼迫自己认清……不值得的,不值得为父亲的偏颇伤心,母亲不能没有丈夫,但她可以的,她可以没有父亲,或许……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父亲。
真的真的一点点委屈都甭受,那个傻到跑去争取父亲青睐的傻姑娘早就死亡,那个渴求父爱的笨蛋已经毁灭,她不会在乎……
章瑜婷骄傲地抬起下巴,骄傲地把泪水吞回去,既然父亲心里没有她,她心里当然能把父亲抛弃。
抛弃了、丢掉了,从今天开始,她的生命里只有母亲,只有师父、师兄,再没有父亲这号人物。
她一面吸着鼻水,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哭,她一面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再渴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面背着医案,只是脑子越来越昏沉,心跳得越来越紊乱。
即便如此,她还口口声声叮哗自己别害怕,早晚有一天,她会把感情整理干净,再不幻想、不迷茫、不奢求……
“跪好。”
瑜婷缓缓转头、望着柳嬷嬷那张严肃的脸庞,突地格格轻笑起来。
一个无宠正妻,一个备受爱怜、拥有子嗣的平妻,从此柳氏将在章家横着走,那么柳嬷嬷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吧?
在这种情况下,自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合理……
板子又高高举起,章瑜婷转头,淡淡望着牌位,章家先祖亦冷冷俯瞰……
如此一个时辰过去,再一个时辰过去,膝盖奇痛无比,为了让自己分心,她又开始背医案,背本草纲目,柳嬷嬷的板子接连落下,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地在转、天在转,眼前景象渐渐变暗,身前出现一个大坑洞,咻地将她吸进去 “娘……”章欢婷张开眼睛,立刻放声大哭。“我没偷大姊姊的珍珠簪子,真的没有。”
墨然见病人清醒,从床边退开,眉心微蹙。
小章鱼的珍珠簪子?他与白景对望一眼。
见女儿清醒,柳姨娘破涕为笑,章政华快步奔至,将女儿抱进怀里。
柳姨娘柔声道:“没事了,欢儿醒来就好,你差点儿把娘吓死。”
章政华安抚,“欢儿喜欢珍珠簪子,跟爹说一声就行,爹给你买。”
“那是万珍坊的,而且大姊姊那支簪子只做了两支,另一支在相府姑娘手里。”她嘟嘴说。
听到万珍坊三个字,章政华闭嘴了,钱再多他也只是个七品小县官,只能乖乖排队,恐怕排到明年也买不到。
章政华于是说:“你把珍珠簪子留下吧。”
“簪子是我的了吗?”章欢婷惊喜。
“对,是欢儿的,瑜儿推你落湖,自该给补偿。”他心疼地揉揉女儿头发,不过是支簪子,值得弄出这么大动静,这个方氏对庶女太刻薄,瑜儿太恶毒。
“太好了,谢谢爹,可是……”她犹豫片刻后道:“推我的不是大姊姊。”
她不喜大姊姊,却更讨厌二姊姊,如果不是她挑拨离间,大姊姊哪会处处针对自己?反正大姊姊已经受过罚,也得让二姊姊吃点亏,她才不冤。
“不是瑜儿是谁?”章政华诧异。
“是二姊姊,她非要冤枉我偷簪子,可簪子真是捡的,不是偷的。”她再三重申。
是美儿?该死!
当初他听见丫鬟报信,就认定错在章瑜婷,想着章瑜婷为一支簪子,就把亲妹妹推下湖,章瑜婷的心是什么做的?年纪轻轻就如此恶毒,长大之后还得了?
登时怒气冲天,看到章瑜婷就给了一巴掌,又吩咐责罚,后来方氏求情,他始终不肯松口,还盘算着将此事闹大,好与方氏谈判,令她慎重操持扶云娘为平妻一事,没想到是他弄错了,这样方氏会善罢甘休吗?
捧紧眉心,他担心方氏借题发挥,但是再担心终得面对……
章政华叹道:“来人,去将大姑娘放出来。”
“是。”柳姨娘的贴身丫头屏儿拿起钥匙,领命而去。
墨然、白景想也不想,随之跟上。
祠堂前方,白芷、白芍急得团团转,两人来回踱步,看得人头昏,方氏和心月复丫鬟紫儿、青儿坐在台阶上,一日加上一夜,她们不肯离去。
紫儿满月复抱怨,老爷明知夫人体弱,怎如此狠心,任由夫人再三恳求也不放姑娘出来?
门里,听着打板子的声响,那板子一下下全打在夫人心头上呀。
青儿给夫人倒杯热茶,伺候夫人多喝两口,再拢拢夫人身上的被子。
地上凉、夜里更凉,夫人已经咳一整个晚上,喝再多热水、吞再多汤药,都止不住咳嗽,瞧着夫人眼下发青、心力交瘁的模样……她也忍不住想骂人,难道老爷真要宠妾灭妻,真要把柳姨娘和二姑娘给抬到夫人、大姑娘头上?
主仆紧蹙双眉,抿直的唇发白,隔着门,她们听见柳嬷嬷对章瑜婷的吼叫,越发心焦。
远远地,墨然、白景看见方氏几人,连忙加快脚步,到了近处,墨然见方氏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告罪一声,便抓起她的手腕细细把脉,这一号脉,两道浓眉蹙起。
方氏轻道:“我没事,但瑜儿……”
“夫人放心,章大人决定放小师妹出来了。”白景抢着回答,不满地觑一眼还在后头、慢吞吞挪步的屏儿。
屏儿恨不得一步当三步走,多拖点时间让大姑娘再吃点苦头,好教她明白,等姨娘抬为平妻,三姑娘身分可就半点不输了,往后看谁还敢欺凌。
眼看墨然表情凝肃,白景心头一紧,章夫人情况肯定不妙。
小章鱼旁的不在乎,就在意她的亲娘,经过一夜折腾,不晓得又得喝多少药才够,小章鱼知道后、肯定要心疼了。
她是为了方氏才跪求师父收徒的,他还记得当时她天真道:“我要学医,要让娘亲活成千岁老人精。”
他却只觉得小章鱼很傻,再好的医术,也救不回无命人,她的娘啊……在这章府,早晚会熬得油尽灯枯。
倘若真到那天,没有母亲护着,再加上章大人那样的亲爹,小章鱼日子还过不过了?
白景越想眉头越紧皱,到那时候……把小章鱼抓回家吧,有他护着看谁敢动。
知道女儿要放出来了,方氏松口气,身子瘫软、倒在丫头身上。
墨然柔声安慰,“夫人别急,小师妹见您这样会难受的。”
方氏明白,自己肯定虚弱极了,这模样万万不能让瑜儿瞧见,否则她对相公的怨对心定会加深,但是不瞧一眼,哪放心得下?
这时,磨磨蹭蹭的屏儿终于走到祠堂前,钥匙插进沉重的大锁,接连转几下,终于打开了锁,两扇沉重大门往里推。
屏儿细声细气道:“老爷让大姑娘出来。”
他们跟在屏儿身后,看见章瑜婷倒在蒲团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着,柳嬷嬷高高举起的板子竟然又要落下。
白景怒火中烧,推开屏儿直冲进屋,想也不想地一脚踹上柳嬷嬷,她接连退开数步,直到后背撞墙才稳住身形。
墨然将方氏交给青儿、紫儿,自己快步进屋,蹲到师妹身前,为她号脉,这一把脉,平静的表情出现裂痕,对着柳嬷嬷冷笑道:“这位嬷嬷不简单呐,要把主子打死是吗?”
打死?方氏心跳飞快,这是相公下的命令吗?章欢婷还没死,他就急着让瑜儿偿命?怎么可以,瑜儿是他的亲骨肉啊,虎毒不食子,为了柳云娘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心情激荡、一口气喘不上来,方氏晕过去。
“夫人,您怎么了?”
青儿惊喊,祠堂里乱成一团……
腿肿了,膝间像有几百根针同时戳刺,受寒了,她感觉自己被放在火炉上烤,全身伤得厉害,因为刺刺辣辣的疼痛感不时升起。
章瑜婷不想张开眼睛,不想看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
因为那会提醒她自己顶着什么样的姓氏。
她再痛恨,都无法刨掉挂在自己身上的姓氏,不想掉的眼泪在眼眶里充盈、不想记住的委屈在胸口泛滥,她多希望,自己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醒了就睁眼、别装死。”白景口气凶巴巴。
是四师兄?她直觉睁开眼,对上白景含着怒气的眼眸。
这么生气?为什么啊……她做错事?还是又赢他一回?
沉重的心情,在对上白景这个生气包时消散,她甚至笑了。
真好……是四师兄还有大师兄,是啊,她还有师兄,还有师父,还有疼爱自己的娘亲,少了亲爹也什么关系,“爹爹”这种东西,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对吧?
“还笑!”白景气歪,一把掐上她的脸颊。
“疼。”她甜甜的撒娇声,让墨然、白景放下心。
“你还知道疼,真看不出来哪里聪明了?分明和以前一样笨!”白景气急败坏,又戳她额头。
额头的疼痛……真鲜明、也真甜蜜。
章瑜婷在笑,但眼睛一眨,眼泪立刻掉出来。
老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小章鱼哭了?那得是多委屈啊……
墨然将她从床上抱起来、放在膝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而本来决心要教训她的白景手足无措,问:“真掐痛了?”
白景的紧张让她开心,格格轻笑声起,她又哭又笑,让人心头泛酸。墨然揉揉她的头发,问:“既然不是你把人推下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哪有时间解释啊?那位章大人连问都没问,巴掌就下来了呢,怕是心急着要打掉她的狡辩……对这个家来说,她说什么都是狡辩,母亲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她们母女肯定欠这个家很多,得用一辈子来清偿才够。
她骄傲道:“相信我的人,不必解释也会明白,不相信我的人,再多的解释也只会认为我在狡辩。”
“不想解释,那求饶会不会?嘴上几句违心话,就能换膝盖十二个时辰的康泰安宁,不划算吗?”白景用药酒推揉她发紫的膝盖。
“不划算,我又没做错。”
白景瞪她,“讨得皮肉受苦会比较舒服?”
不舒服啊,但是皮肉受苦……章瑜婷翻开掌心,黑雾已然散尽,太好了!霉运度过,她不必再悬着心。
“你倔强、你倒霉,可是受苦的是章夫人。”墨然苦口婆心。
“娘她……还好吗?”她连忙四下张望,没见到人影,她顿时悬心。
“你在里头关一夜,她在外面熬一夜,她怎么能好?”白景故意急她。
她立刻就要跳下师兄的大腿,“我去看看娘!”
墨然圈紧她的腰,不让她下地。
“腿都伤成那样了,要去哪里?”白景用力一揉,痛得她嘶地倒抽气。
墨然也跟着安抚,“别急,我给你母亲号脉开药了,喝过药后,她已经睡下。”
“严重吗?”
“她受风寒,普通人三、五天就能下床,但你娘的身子……”
大师兄未竟的话她明白,这回娘生病,怕是又要卧床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有几分起色的身子又一下子垮掉。
她后悔,早知道就不救章欢婷,反正黑雾收走,章欢婷不会有事。
墨然叹道:“知道后悔了?以后做事之前多想想,别赌一口气,赔上那么多。”
章瑜婷不答反问:“我父亲呢?有去看看娘吗?还是在柳姨娘院里?”
“夫人让我转告,章大人知道错怪你了,你别气,他心里也不好受——”
墨然话说一半,她把话给截走。
她怒道:“他好不好受关我什么事?难道还要受害者对他温言婉语,安抚他受创心灵?”
“傻瓜!他心里不好受,自然要想方设法补偿你,但你若是这副态度,继续顶撞他,一句不孝压下来,别说拿到好处,说不准还要埋怨章夫人没把女儿教好。”白景一面训一面揉,下意识力气加大,疼得她哀哀叫。
“要好处,我自己挣,才不看人脸色。”她蹶起嘴。
“笨,女人的武器那么多,你偏要选择赤手空拳……”
白景还在教训中,章政华提脚进屋,看见长女苍白脸色时,心头一阵愧疚。
他问清楚了,瑜儿没欺负欢儿,还下水将欢儿救起,否则欢儿不知道还要遭多少罪。看见章政华,墨然将师妹放上床、白景拉下她的裤子,两人一起退开。
章政华轻触女儿额头,烧退了,“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尽管让厨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