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菀央知道朱允炆有话对自己说,当下就说道:“殿下夸赞了。”却不接话。
朱允炆见郭菀央不接话,当下只能自己继续,说道:“你却知道,只是这样有胆量做了,后果却也非同一般。晋王虽然不在京中,但是在山西地方之上,却也有自己的势力。若是晋王从此记恨在心,你虽然是武定侯府的子弟……却也会给武定侯府带来麻烦。今天皇帝陛下生气,他生气的原因倒不是你真的打了他的孙子,却是因为你……行事实在太鲁莽。”
郭菀央苦笑,说道:“学生本性如此,却是让皇上与太孙失望了。不过学生却也相信,皇上与太孙会为学生做主。”她将“太孙”两个字咬得很重。
果然,朱允炆的眼睛就闪闪发亮了。微微笑道:“你这却是盲目了。你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现在皇帝陛下用孤的叔叔镇守边关,诸位叔叔手中都有极强的权力,皇帝陛下也极为相信他们。叔叔们将孩子放在京师读书,却是吃了大亏,也难免要生气。”
这话已经说得有些赤果果了。朱允炆是说,现在皇帝陛下对镇守边关的藩王十分信任,你郭玥不小心得罪了其中一个藩王,你打算怎么办?当然了,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投靠我,我来给你撑腰,才能避开藩王的报复!
听着这样赤果果的招揽,郭菀央不觉惊叹。史书之上对皇太孙殿下评价是不错,朱元璋对这位皇太孙也够疼爱,如果不是自己熟知历史走向,知道这位仁厚的建文帝将会是落个生死不知的下场,今天就该顺理成章投效太孙殿下了罢?不过话说回来,就今天的事情来看,皇太孙殿下的招揽水平,实在不咋的,怪不得手上没有一个合用的人啊。出名的那几个,基本上都是人品完美无缺的书呆子。
就说今天的事情吧,既然已经施恩给郭玥了,就该点到为止,咱们一切尽在不言中。你这样赤果果的说出来,一定要人家投效你?适得其反知道不?
皇太孙殿下这样说话,郭菀央却也不能不表示。当下苦恼说道:“不过现在有皇上这样一番话了,晋王殿下也不至于与一个孩子过不去了罢。”
朱允炆见郭菀央居然这样子还是不十分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暗自怀疑起朱元璋对郭菀央的评价来。果然是一个神童?当下又提醒了一句:“眼下有皇上压着,难保他们不秋后算账。你要小心。”
郭菀央感激得很:“多谢太孙殿下提醒。或者时间长了,晋王殿下还有晋王世子殿下,就会将这件事情给忘了吧。”
这哪跟哪啊。朱允炆真的没办法了。当下只能说:“你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
郭菀央扬起甜甜的小脸蛋,说道:“多谢太孙殿下提醒了,这事情多想也是无用,将来碰到了再说罢。”
朱允炆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总不能告诉郭玥:你投效我吧,我罩着你,你再也不用担心晋王……估计也只有说到这个地步,郭玥才能听得懂。
见郭四不入港,只能认定郭四还是一个小孩子,根本不懂这些,只能叹了一口气,就此作罢。
当下带着郭菀央,回到大殿。朱元璋将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放下,看了郭菀央片刻,才说道:“伤口处理过了?”
这不是废话吗。郭菀央乖巧的跪下,说道:“谢皇上,太孙已经命人帮着处理过了。”
朱元璋眼睛盯着郭菀央,说道:“吃过亏了,也该懂事了。朕问你,今天这回事,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是谁的错?”
郭菀央苦着脸。不是我的错,那还能是谁的错?不过皇帝陛下对自己的孙子态度……当下低头,说道:“不是哪个人的错。”
朱元璋又不乐意了,冷笑了一声,说道:“不是人的错,难道是鬼的错?”
这话说得……不大像皇帝啊。不过不像皇帝也没啥,皇帝陛下本来就是放牛娃出身,没学问,文绉绉不起来,那也没法子。当下抬头,说道:“不是人的错。”
朱元璋怔住。片刻之后才重复了一句:“那是制度的错?”
不错,就是制度的错。皇孙与庶民不平等,皇孙犯了交通事故还不肯赔偿,就是将受害者拖死再插上八刀也不算一个事儿;可是一个王侯子弟,不小心将刀架上皇孙的脖子,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晋王世子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因为他出身在特权阶层。当然,郭菀央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因为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不会认为庶民的性命就比皇孙低贱了。
这问题根源就在这。如果皇孙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的事情还会发生么?
只是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朱元璋虽然是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帝,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皇帝。
而且,这位皇帝陛下有很强很强的特权意识,正是在他手中废除了宰相制度,将君主专制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
所以,这些话不能说。
那么,与朱元璋讨论哪一个制度问题呢?
当下只能避重就轻,说道:“皇上还记得那日元宵节,学生随口提起的一句话么?京师人口越来越多,可是街道面积却是有限。只有制定合适的交通法规并且贯彻执行,才能让这样的事情少发生,不发生。人有人行道,马有马道,车有车道,进城之后,马匹限速……”
郭菀央款款说来,朱元璋的脸色由阴转晴,片刻之后才点头说道:“果然是该定个法规了,只是……这事情却是该交给谁呢?”
郭菀央知道,明朝的官员俸禄是出奇的低,现在又增加了这么一大块事儿,朱元璋是该头疼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不过这事儿不关他一个平民百姓的事儿,当下只低头说道:“这应当是皇上与吏部的事儿。”
朱元璋沉吟着说道:“朕在琢磨琢磨。”
郭菀央低声说道:“尽早制定,通行全国所有城市,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儿。”
朱元璋是一个爱制定规则的皇帝,你看他制定的一个户籍制度,将千秋万代的之后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大家种田的种田,做工的做工,当兵的当兵,不用出方圆二十里就可以将所有的事情办好……后代照着规则执行就够了,再也不用动脑筋想事情了……
所以郭菀央这句“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正是投其所好,当下就抚着胡须思考起来,片刻之后才说道:“你就将你方才所想的,写一个条陈,后天叫你祖父递上来。”
郭菀央答应了。
朱元璋看了郭菀央片刻,才说道:“太孙殿下方才将你叫了去,却与你说了些什么?”
郭菀央陡然而惊,当下面上微微露出点红晕,说道:“没有说什么……就是称赞学生……长得好。”心中却是暗中庆幸,自己方才还是装傻装的好。
郭菀央面色忸怩,朱元璋忍不住大笑,又说道:“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了些什么?”郭菀央回想了片刻,才说道,“好像没有说什么了,那时候学生一心想着等下见皇上,皇上还会说些什么呢。”
朱元璋哦了一声,眼睛盯着郭菀央。郭菀央面不改色,朱元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你回去吧。宫门已经落钥,羊得草,你送郭四公子出宫门。”
郭菀央跪下磕了头,才跟着羊得草出去了。后面却又有一个小太监颠颠的跟上,捧着郭菀央方才换下来的衣服。
甬道森森,羊得草迈着小碎步在前面引路,低声恭维道:“郭四公子可真得了皇上青眼,被锦衣卫拿了来、却吩咐奴才好好送出去的,您还是头一位。”
郭菀央说道:“那是皇上隆恩。”
羊得草说道:“是啊,圣明不过我们皇上……四公子您是忠臣,皇上自然青眼您了。”
羊得草这样说话,郭菀央焉有不懂其中应有之义。
只是傍晚出门时候急,只带了两锭金子,都已经用掉了,身上却没有余财。伸手抚着腰带,却蓦然触到了一块玉佩。
伸手将玉佩捞起来,却发现是不认识的。是黄昏出门前穿衣服的时候茱萸给佩戴上的?还在方才在东宫换衣服的时候东宫给的?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既然没有印象,这东西自然是不能送人的,当下只能装作不懂,与羊得草七拉八扯,终于到了宫门。却见郭安茱萸两人远远候着,因为春寒料峭,这时候夜又已经深了,茱萸已经被冻得鼻子抽抽的。急忙招手让茱萸上前,轻声问道:“你口袋里可还有钱没?”
茱萸知道这是应有之义,当下急忙抽出两张宝钞,悄悄交给两个太监。羊得草原先以为这个小屁孩是啥都不懂的,这一路才没有反应,却不想他竟然如此知情识趣,当下笑嘻嘻的收了,两人一道回去。
此时已经到了将近三更时分,养荣堂还是灯火通明。郭菀央进去,将事情经过报告了,郭英淡淡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得罪晋王世子也不算什么,在皇太孙面前你表现也还算得体。”
郭菀央低头认错说道:“孙儿是鲁莽了。”
郭英哼了一声,说道:“这次是鲁莽了,不过鲁莽得却还算有道理,你在皇上跟前,除了‘才’字之外,又增加了‘德’字的印象。虽然得罪了晋王,但是天下一盘大棋,不得罪哪一方就想平安活到最后,那哪里能够?你既然选择了入局,那么就少东想西想好。”
郭英这话说得明白。郭菀央诧异的看着郭英。自从元宵节之后,郭英对自己的态度那是节节攀升,现在居然连这个话都说出来了。虽然知道郭英这样选择其实也是为了家族考虑,但是现在听在耳朵里,却也是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当下说道:“孙儿谢过祖父了。”
郭英挥挥手,说道:“说这些干什么。”
郭菀央又将文若竹的事情汇报了。郭英叹了一口气,不说话。马夫人却是说道:“文仲山只有一个女儿,这倒可惜了。旁的倒也没有什么。”
郭英皱眉,说道:“你别去想东想西了,先去想办法将这本折子给做好,明天我命人递进宫去。我这里有几本折子的范本,你先拿去模仿着。”挥手叫郭菀央回去。
虽然眼皮子直打架,郭菀央还是挣起精神,将自己所想到的,一一陈列出来,就连红绿灯制度,也设计成人工执拿红绿旗帜指挥制度。
又参照着郭英给范本,一一写好了,这一番折腾,已经到了将近五更时分。早就吩咐茱萸去睡了,小桃支撑着服侍,却也是两眼朦胧,站着都能打鼾。幸好碧草早早起来了,将小桃替换下来。
郭菀央睁着两个通红的眼睛,拿着奏折去养荣堂。
虽然说鸡鸣即起洒扫庭除,不过郭英这一病都大半年了,养荣堂上上下下已经养成了蹑手蹑脚做事的习惯。到了养荣堂之外,居然还是静悄悄的。
虽然静悄悄,门口丫鬟们却是端庄肃立。李子见郭菀央前来,忙轻声通报了。郭英接过,看了几眼,说道:“老了,精神不足了,你说的这些弯弯绕,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方才已经传话,前院春和堂,朱子明先生已经在等着了,你拿着让他去看看。”
郭菀央吃了一惊,低声说道:“朱先生?”
郭英闭上眼睛,懒懒说道:“这些年府里的门客都已经散尽,唯独朱先生却不肯离开,没有办法,他就自请上庄子里去看帐。前些天我将他从庄子里请出来,从今之后,他就跟着你罢。”
郭菀央再度吃惊,低声叫道:“祖父!”
虽然不清楚这个朱子明的真正情况,但是郭英这样一说,就足以说明郭英对朱子明的重视态度。祖父将这个人放给自己,那是说明了什么?
一是说明了对自己的看重……第二,恐怕是想要在自己身边安一双眼睛罢。
现在自己还在郭家府邸里住着,眼睛就先安上了。
片刻之后才说道:“祖父如此看重,孙儿是感激不尽。只是祖父身边……”
“你祖父老了,已经失了争雄之心。”郭英淡淡一笑,说道,“再说,如果你祖父又有了上进之心,还怕找不到人吗?”
郭菀央当下也不再推辞,再推辞就惹人疑心了。当下别了祖父,去春和堂。
春和堂果然已经有人坐着了。身穿一件寻常不过的青色布袍,上上下下没有一点装饰;一件深青色的裤子,裤子脚上还沾着点点泥巴。也许是整年在庄子上混着,皮肤已经晒得极黑,满脸的皱纹就像是老橘皮,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寻常不过的老农。眼睛半开半阖,仿佛是睡不醒的样子。
这样的人就是祖父之前的最重要的幕僚?
郭菀央倒也不十分奇怪,要知道过去的二十年,绝对不是读书人的黄金时代。能熬过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要么就是最末流的,要么就是其中的翘楚。比如魏国公府的那位徐增山。
而作为翘楚,总是有些个性的。
见这位老先生眼见半开半阖,当下就上前,躬身说道:“让老先生未曾睡足就急急前来,都是郭玥之过。”
这样大礼下去,朱子明就是再高的架子也不由被吓趴下。当下站起来,向郭菀央长身行礼,说道:“无聊书生朱子明,见过小公子。”
这个自我介绍倒也有些特别。郭菀央却没有追究,当下诚恳的笑道:“祖父让您来教导我,打扰了先生的生活,郭玥十分抱歉。”
朱子明笑了。当下居然也不与郭菀央继续客套,说道:“先将折子拿来给我看。”
几行看完了,说道:“你这样不行。今上是一个务实的性子,这本奏折,将事情说明白就行了,前头的阿谀之词,尽可能精简。”
郭菀央诧异说道:“前头也没有多少阿谀之词啊,不过都是例行格式罢了。”
朱子明手指点着奏折,笑道:“例行格式是例行格式,但是小公子却是少年郎。少年郎上的奏本,如果像老年人一样,恭恭敬敬,暮气沉沉,却也不大成话。”
点到即止,郭菀央凛然,忙道:“受教了。”这位皇帝陛下是最多疑的主,自己既然是一个少年人,若是一点少年人的模样都没有,皇帝说不定又要多想。再加上自己昨天表现也算是有几分稚女敕的。
说着话,朱子明已经援笔修改了,说道:“如此即可……你家家塾如今尚无塾师,既然如此,你就每日上春和堂来,与我读书罢。”
郭菀央答应了。将奏折抄录好,再送去养荣堂。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朱子明当下也笑道:“公子今天上午还是先睡一觉好了,等傍晚再过来也一样。”
郭菀央当下也不客气,于是就扶着碧草往回走。却见郭蔓青居然在自己屋子里候着了,茱萸正在赔笑招呼。郭菀央叹了一口气,上前见过,却见郭蔓青笑着迎接上来,说道:“四弟弟……你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