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许多人眼神偷偷交会,最终又落回乐鸣秀身上,萧阳旭亦看向一脸乖巧、安静坐在丹陛下的她,笑得意气风发——
“孤心中甚喜,手中这一樽酒欲与各位来使们同欢,因为啊……”略略一顿,望向女子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因为乐姑娘已被孤所求得,我北陵以江山为聘,择吉大婚,迎乐氏女为后。”
场面果然如上一世那样,萧阳旭将迎她为后的话一道出,各国来使们不是惊到掉箸又掉杯,就是瞠目结舌直接傻掉,而跟上一世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年轻君上彷佛无比多情的眼神看得乐鸣秀真想把酒泼过去。
想到上一世她竟还小小被感动,简直不可原谅。
她回了萧阳旭一记温婉浅笑,盈盈从座位上立起,萧阳旭见她欲要开口附和,脸上笑意不由得加深,温柔眼神带着鼓舞。
乐鸣秀微垂粉颈,朱唇轻启,软软嚅出娇音——
“君上的美意,恕民女只能心领了。民女事后细想一番,实是……不愿嫁。”接着很大无畏般镰首一点。“民女要悔婚。”
“匡啷!”、“啪答!”、“哎哟哟——疼……疼啊!”
大殿上所有手里还举着酒樽、拿着银箸的人,即便在萧阳旭宣告将迎乐氏女为后的“第一轮震撼”中没滑掉手中之物,在面对乐氏女明晃晃打脸拒婚的“第二轮震撼”中,该滑掉的玩意儿全都掉光光,就连几案上的餐盘亦被打翻不少,本该老成持重、慎行慎言的各国使臣们还惊到身子直颠,不是撞了人就是相互踩脚。
大殿上一团骚乱,萧阳旭内心亦是一团混乱,但到底身为一国之君,帝王心术令他暗暗几个吐纳便稳下心绪,控制住表情,脸上温柔不变,甚至加倍温柔。
“秀儿要悔婚,定然是孤有失错。你说,有什么不对之处,孤都肯改。”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如此纡尊降贵只为讨佳人心悦,萧阳旭演得到位,那神态、那语气,当真拿捏得再恰好不过……毕竟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今儿个若不把木灵族乐氏女的后路当众板上钉钉地定下来,那东黎、西萨与南雍定然如附骨之蛆,持续紧咬着北陵不放。
到得此际,大殿上渐渐稳下,各国使臣像一下子觉出当中含意——
北陵君上求亲遭悔,木灵族乐氏女不愿嫁,那是否意味着……死棋忽见活路,大家又能各凭本事,夺一夺这位乐氏女青眼垂垂?
众人目光立时移向乐鸣秀,好几个已重整衣冠、重振精神,开口正欲说话抢先机,却被乐鸣秀直接抢了话语权。
“君上待民女甚好,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她屈膝福了福礼,咬咬唇顿了几息,彷佛内心兀自一番天人交战。
蓦地她头一甩,踌躇再三终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道:“错在民女!倘若允了君上求亲,那民女便是犯了欺君大罪……实不相瞒,民女早在十四岁那年,失节于一名猎狼族少年郎,民女曾与对方独处许久,衣不避体,直至今日,民女仍时不时记起那少年郎的音容身姿,想来……想来是思他入心、念念难忘,情根已种……”
乐鸣秀只觉得大殿上那一干身负国之重任的使臣们实在太不淡定,关于“失节”、“独处”、“衣不蔽体”的话才从她嘴中吐出,满大殿又乱作一团,等到那“念念难忘”、“情根已种”的词一出口,好几个使臣干脆倒坐给她看。
至于年轻的北陵君上也没好到哪边去,英俊面庞瞬间僵化,额角隐隐抽搐。
“猎、猎狼族少年郎?”适才语调还温柔似水的男嗓变得极度不稳。
“是。”乐鸣秀郑重点头。
“猎狼族与你木灵族虽然皆为少数部族,但木灵族位在四国交界处,猎狼族则在北方大地,你何以遇上对方?又在何地独处?”萧阳旭问得咄咄逼人,似乎认为她这“自污”之举别有目的。
乐鸣秀确实有其打算,萧阳旭这一问,问得正中下怀。
她遂将当年前往东黎途中遭劫之事简略带出,楚楚可怜的声音传遍整座大殿——
“……正因如此才与那人相遇……当时那群恶人像要把民女卖往北边,民女寻机逃跑,闯进苍野诡域,是那人出手将恶人杀掉,我才得以活命,民女当时身负重伤,神识不清,那人是为了替民女止血裹伤,才不得不卸我衣衫……”
萧阳旭双眉一挑,立时驳道:“可当时明明是孤率人进到苍野诡域将你寻获,是孤救了你,孤见到你时,你身上并无大伤。”
“民女身怀木灵族灵能,一开始实是受伤过重,神识昏沉无法驱使灵能自癒,可一旦止了血,神识清明了几分,便能自我疗癒,只是等民女治好自己的伤势,那猎狼族少年郎已不见踪影,后来才遇到君上的人马,被带回北陵。”
乐鸣秀才不怕任何质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谎话说得顺溜诚挚就能唬得人信以为真。
众人着迷于她的灵能,她拥有的能力遭世人覩観,任谁都想独占,上一世的她愚蠢胆小不知以害为利,如今的她就要紧紧抓住这一点,利用个彻底。
她咬咬唇瓣,对萧阳旭轻声一叹。
“民女身怀木灵族灵能,君上是亲眼见识过民女能耐的,不是吗?君上将一双白鹤折翅断腿,民女仅花几息时间便将其治好,令白鹤毫发无伤,君上看得再清楚不过,不是吗?难道还怀疑民女无法引灵能自我疗癒?”
她连声问,问得萧阳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忽地无语,各国使臣顿时明白过来,乐鸣秀所言句句属实,且更令众人兴奋难耐的是,木灵族乐氏女果然是不世出的宝贝,如今转机到来,绝不能由着北陵独享。
乐鸣秀并没有要萧阳旭回答什么,他不答,那样更好。
她粉颈轻垂,又一声幽叹,道:“君上欲迎娶民女为后,民女却不能昧着良心接受,只能辜负君上美意。”
“你、你……秀儿毕竟……毕竟是被情势所迫才与那少年郎有所相亲,孤可以不往心里去,孤与你依旧可以——”
“可民女的心已在那人身上。”乐鸣秀明快地截断年轻君上艰涩的语句,双颊适时浮出两朵暖红。“民女总想着他,这三年多来,总想着他的,直到君上突如其来求亲,终身大事逼到眼前来,民女才一下子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真正喜欢的是那人,不是君上。”
第三章 她待价而沽(2)
同时间,一只小紫雀振翅起飞,从昊极宫大殿上端的梁架飞将出去。
殿堂上正自风起云涌,有人费尽心力只求挣月兑牢笼,有人试图拽紧已到嘴边的天鹅肉,即便大势已去仍不肯松手,更有许多人各怀心计、机关算尽,根本没人留意到梁上飞雀。
紫雀飞啊飞,飞过整座北陵王廷的宫殿,飞出那高高的石垛城墙以及凿得既深且宽的护城河,振着紫亮小翅再飞飞飞,飞过盛都繁华的街市,最后旋进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飞入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百姓家中。
紫雀收翅停在一根有些肉感的孩童食指上,那面容宛若粉妆玉琢的男孩儿年约八岁,男生女相,润颊生桃瞬,可爱得不得了。
然此时,男孩扭起两道小黑眉,侧着耳朵努力倾听紫雀的啾啾巧啼,竟是边听边微微颔首,表情显得严肃,好像真能听懂小紫雀啼些什么。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嗯、嗯……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嗯嗯……”男孩一脸老成。
听完,他将紫雀放回角落的木架上,让雀儿自行啄食备在那儿的谷物果干、饮用清水,他则坐回窗边,对着同样临窗而坐的高大男子道:“阿紫说……”
男孩说说说,语调淡淡,将听到的一一转述出来——
“然后阿紫还说……”
“最后阿紫又说……”
男孩先是头一点,表情认真。“就这些了。”小脑袋瓜随即摇了摇。“没别的了。”
听完,高大男子抬起一条健臂、五指将浓密散发往后爬梳,另一手的五指则在朴拙无华的茶几上颇有节韵地敲动着。
“独处许久,衣不蔽体?”墨扇般的长睫淡淡掀动,神情耐人寻味。
“念念难忘,情根已种?”如刀凿硬岩所生成的面庞轮廓彷佛教春风无由一拂,拂软了几分棱角,唇角似翘未翘、似笑未笑。
“心已在那人身上,真正喜欢的……是那人?”顿住两息,突然咧开嘴。“呵……”终于还是笑出,笑得古古怪怪,像嗤之以鼻似,皮笑肉不笑的,还带出了点血腥气味儿。
敲在茶几上的五指蓦地收握,指节颗颗突出,形成如钵的巨拳。
“老方,把消息往盛都外头递,让孩子们该埋伏的继续打埋伏,该进城的全他娘的给我滚进来!”
“是。”一直安静隐身于角落暗处的中年瘦汉听令应声,那汉子的身形瘦得很是单薄,身手却极其俐落,眨眼间已出了斗室不见踪迹。
陋室里静得有些古怪,刚发号施令结束的高大男子斜目瞥向表情略显严肃的男孩,挑眉道:“怎么?瞧这模样……是有话欲问?”
男孩的性情一向认真惯了,想问的话实难憋住,遂用力一个颔首。“阿叔……阿叔不信木灵族那个乐氏女所说的话,是吗?”
“我该信吗?”凉声反问。
“为何不该信?”
“你信?”男子再度挑眉、唇含讥笑。
男孩正了正神色,颊面略红,如水的目光微飘,一时间答不出。
孩子答不出话,男子却是明白那小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只不过喂了你的紫雀几顿好食,善待了雀儿,就以为那个乐氏女一片赤诚、毫无心机吗?”
男孩女敕红的双颊微鼓,忽答,“阿紫说她好,她就是好,就像阿紫说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
“我好?哪天我捏死你小子那只宝贝紫雀了,你再来说我好。”男子飞眉厉目显恶相,麦色的肤泽似乎深了深。
八成被要胁惯了,吓不太倒,男孩仅表示不同意般轻哼一声,随即倔强抿唇。
男子同样回了一声冷哼——
“想知道乐氏女的话该不该信?是不是个好的?咱们把她逮来一试便知分晓,且看是我火眼金睛,还是你小子行差踏错?”
……还行差踏错?他是做错什么?
男孩漂亮眼角一阵轻抽,最后只能很无言地跟随自家阿叔一块嚣张地逮谁去。
吃饱喝足的紫雀儿无须主人命令,已脆啼两声,重新展翅飞出窗外。
既然无法被独占,惹得众人眼红,是否任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乐鸣秀借北陵王廷的这一场宴请,自曝当年“失贞”一事,这般自污手段一是想断了萧阳旭欲迎她为后、将她控在掌心的念头,二是想拿自身的灵能当众“待价而沽”。
她要的“价”,并非真金白银。
她要的“价”,对各国使臣而言,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民女而今终于想通,心之所向,就该去到那人身边,所以民女有个不情之请,还求君上应允。”有求于人,作戏得作全套,乐鸣秀遂敛裙跪下,跪得直挺挺,既恭敬又楚楚可怜。
“民女求君上遣人往北边联系,寻得当年那位猎狼族少年郎,知会他一声,说我木灵族愿随他落脚北方,问他可否前来相迎?”
萧阳旭内心怒火早烧成一片火海,但当着众位来使的面,他不好用强硬手段迫使乐鸣秀乖乖听话,更不能堂而皇之拿她的族人作为威胁。
这个乐氏女何时变得如此难缠?
竟给他出难题了?
想跟他斗吗?哼,她是否忘了整个木灵族还在他北陵地盘上?
萧阳旭沉声问:“你说的那猎狼族少年郎可有姓名?”
乐鸣秀吐气如兰道:“他说,他叫金玄霄。”
啪答!嗡……
见端坐在丹陛宝座上的年轻君王骤然立起,玉面陡变,眉目睁狞,她几乎能捕捉到对方脑中属于理智的那条线乍然断裂之声。
几回起伏才静下的大殿,在“金玄霄”三字从她口中吐出后,复又闹起。
那个名字,果然是他萧阳旭的逆鳞无误,她既然想借势运用,就得有豁出去的决心。
“民女自知是为难君上了,君上如若不愿,民女绝无怨言,是民女有愧。”脆声道完,她重重叩首,之后并未起身,却是跪着转向大殿上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各国来使。
她双臂圈抱作礼,再问:“不知小女子可否请东黎、西萨以及南雍的各位大人相帮,为我递一递消息?待事成,小女子愿以自身的木灵族灵能作为报答……”唇一咬,许诺道:“就以七次灵疗为酬,答谢对方。”
她要的“价”,仅是要他们遣人往北方递消息,谁先抢标,谁就赢。
“乐姑娘,那猎狼族金玄霄据北方野原为王,在北蛮子和咱们四国之间形成一个缓冲地带,我东黎国土虽未与猎狼族的地盘接壤,他的大名却是如雷灌耳,常有听闻,乐姑娘这个请求,我东黎接了。”
“乐姑娘且听老夫说说,我西萨与那猎狼族金氏颇有些渊源,数十年前,曾有一名出身高贵的郡主娘娘许给猎狼族族长为妻,咱们与猎狼族能说得上话,乐姑娘将事交给咱们来办,定然万无一失。”
“笑话!”东黎使者简直听不下去,直接戳破。“什么叫『许给猎狼族族长为妻』?知道内情的人多了去,当年明明是那位郡主娘娘为爱私奔,你西萨的王爷瞧不上猎狼族勇士,硬要拆散鸳鸳,才逼得女儿弃家私奔,还好意思说与那猎狼族金氏说得上话!”
西萨使者脸色骤青,怒目相向,眼看都要跟东黎的人对掐起来,南雍的来使直接了当地朗声插话
“乐姑娘,我南雍距离北边虽然最远,却愿为姑娘所差遣,盼姑娘将木灵族两百多口人交托,由我南雍一路护送往北,无须等待猎狼族勇士前来相迎,我南雍可直接将姑娘与族人送至金氏面前,姑娘以为如何?”
你要五千,我给一万,高招啊!
南雍使者忽来这一手,惹得东黎和西萨的人齐齐甩来眼刀,连稍稍稳住心神的萧阳旭也忍不住厉目飞瞪。
这还在他北陵王廷的大殿上,他萧阳旭还高高在位,那几个来使便一个个争先恐后想从他口中夺食,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
事情因何变调?
明明他都算计好了,形势被他牢牢掌握,为什么突然就……就全都不对劲?可恶的乐氏女,可恨的那一群混蛋使臣,将他北陵君上的脸面置于何地?瞥见跪在下端的乐鸣秀展颜笑开,对着南雍使者欲开口应允似,萧阳旭身躯一绷忙要出声阻挠,岂料——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一名禁军侍卫飞奔闯进王廷宴会,单膝跪地即道:“有人闯王廷大殿,禁卫军一挡再挡,眼下怕是……怕是挡不住,求君上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