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然是第五天了。
她不爽北陵君上,已连续五天对萧阳旭摆脸色。
说是“摆脸色”其实太过,这五天她仅是不再主动往他面前凑,安安静静避在芝华院里,一方面沉淀重生的心境,一方面思索眼下态势与将来的路。
犹记得上一世面对白鹤被折翅断脚一事,她生气归生气,却是在事发隔日就对萧阳旭服软,当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然而重生这一回,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得好好琢磨接下来该如何摆月兑萧阳旭,光明正大离开这座后宫囚牢。
啾——啾啾啾——
轻敞的百花棱格窗外,一只黄月复紫背的小雀鸟拍动翅膀,翩翩落在窗台上。
乐鸣秀是见过这只小紫雀的。
在重生前,紫雀儿也曾几度飞来她寝房窗外,还曾跃上她的指月复,很赏脸地啄食她掌心里的粟米和干果。
如今死过一回,得以再见到紫雀儿来访,内心甚是欢愉却也百感交集。
“小姐,这只雀儿好像很喜欢咱们芝华院,几乎天天都能瞧见它呢。”宫婢清吟一边笑说着,一边已机伶地替主子备来一小碗谷子。
另一名正在收拾榻子的婢子绿映亦笑道:“如今正值春天,万物苏醒,生机盎然,那紫雀儿就该去找个如意郎君好好生一窝小小雏儿,它不去便罢,连虫子都懒得捕,是仗着小姐心慈大方,总把它喂得饱饱。”
“它是只雄雀,该找也是找只美娇娘生一窝雏儿,你们俩可别雌雄不分。”
“嗄?是公的,不是母的?小姐当真?”
“小姐竟然连这种事都能一眼分辨?”
乐鸣秀温吞笑了笑,没有再去理会两婢子,而是专心一意喂食那只紫雀,每个动作都放得很缓,诱着雀儿乖乖跳上她的手。
结果紫雀儿才啄没几口谷子,芝华院外已闹腾起来,因为君上大驾光临。
乐鸣秀被迫得起身迎驾,只得将谷子尽数撒在窗台上,但紫雀儿却傲娇般不领情了,拍着小翅扑剌剌飞得无影无踪。
乐鸣秀跪着迎驾被萧阳旭扶起时,眼尾余光还不由得瞥了窗外两眼。
君上一来,即使乐鸣秀没吩咐什么,整座芝华院的宫婢和内侍亦都大动起来,备上热呼呼的帕子供君上拭手,送上君上最喜欢的香茗,燃起君上最喜欢的薰香,再端上君上最喜欢的小食和茶果……乐鸣秀静静瞅着,心中又是苦笑又是悲凉,这整座芝华院皆是他萧阳旭安排的人,即使伺候她三年多的贴身婢子清吟和绿映,也一直替她们的君上看守着她。
但她怪不得谁,全是她自个儿蠢,蠢得不能再蠢。
“鸣秀莫不是还恼着孤?”萧阳旭与她同坐在临窗边的楠木平背椅上,见她表情木木的不说亦不笑,遂啜了口香茗温声道:“孤知道的,把白鹤带来请你医治的那一日,你其实看得真真的,很明白孤是用了拙劣借口想试一试你木灵族独有的疗癒灵能。
“说来说去,是孤思虑太多,累得两只畜生受那些苦,后来孤想通了,若孤欲要见识那木灵族灵通,其实大可坦率相求鸣秀,孤信你的,只要孤开口求了,你定然不会拒绝。”
他使这一招倒让乐鸣秀内心咯噔了一下。
直接挑明,颇有请罪的意味,然后还不忘安抚,似在确定彼此关系未变。
望着萧阳旭堆满温柔笑意的白皙面庞,乐鸣秀气息微凛,忽地有所顿悟——
原来,高高在上的北陵君上其实挺怕她生气。
不是她怕他而已,他也怕她的。
上一世她被带进北陵宫中,渐感身陷桎梏,亦渐渐收敛性子,每回冲动之下与萧阳旭有什么龃龉,皆是她模模鼻子乖乖退让,然这一回她背离了上一世的态度和做法,迟迟没有表示,未料竟勾出萧阳旭的另一面。
“秀儿当真还在气恼孤的试探吗?”萧阳旭改而亲昵唤她,将精瓷茶杯放回半月桌几上后,锦袖一展就想牵起她的手。
此般亲近的举措,乐鸣秀并不陌生,只是重生的她实在难以忍受他的碰触,她捺住欲呕的恶感,及时用一双柔荑捧住自个儿脸蛋,丽眸滴溜溜转动,表情立时变得丰富俏皮。
“君上待秀儿百般的好,怕秀儿着恼,百忙之中还特意拨空过来探望我,跟秀儿解释这么多,君上……君上这样哄人,秀儿脸红心跳都快不能喘气儿,哪里还能够恼您?”乐鸣秀不得不佩服自己,装娇羞、学娇嗔,她神魂颤抖到都快吐了,脸上坚持不显。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个儿这模样、这语气,似有五成在仿司徒家双姝。
结果,她此举不太到位的“东施效颦”竟然博得帝王一脸春风得意。
莫怪上一世萧阳旭会甘冒惹恼她的风险,将司徒婉与司徒媚接进后宫“藏娇”,那完全是合乎他胃口的美人啊,可她乐鸣秀偏占着“未来国母”的身分挡在那儿,弄得众人不上不下……欸,是说萧阳旭这鱼与熊掌都想兼得的心态,实在太坏太贪也太欺负人!
“秀儿不生孤的气了,那就对孤笑一个。”边笑说,手再度探近。
这一次乐鸣秀没躲过也不便直接避开,她秀润的下巴被萧阳旭轻轻捏住,后者笑得风流倜傥、俊目泛光,她则忍住想拍掉他手的冲动忍到五脏六腑快移位。
到底老天爷还是宠她的,就在忍无可忍、还得咬牙再忍之际,一名小内侍急匆匆跑进芝华院,萧阳旭身边的老侍人温公公见事甚快,立刻迎过去,接过小内侍递交上来的一封书信。
轻捏乐鸣秀下巴的那只手终于撤走,转而去取温公公呈上的信。
乐鸣秀上一世对北陵的军情或政务什么的,并未多加留意,她傻傻被圈养在后宫,一开始忙着适应,待之后有所察觉,已是被温水煮熟的青蛙,根本无暇亦无心去注意朝堂动向,更遑论是边关军务。
但此刻见那一封送到萧阳旭手中的书信,信封上黏着三根黑羽,显示是边关加急飞递的军报,这一点见识她还是有的。
应该是萧阳旭暗暗翘首等待的情报,加上视她为囊中物,对她丝毫不避讳,他直接当她的面开封阅信,越看双眉越纠结。
“混帐!他猎狼族金玄霄……骑着一头黑毛恶兽呼啸来去就想把孤的北疆控下吗?想得美!”咬牙切齿,上一刻还泛着温情的眼睛都瞠红了,信纸被狠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帝王震怒,芝华院里一干宫娥和内侍全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高呼——
“请君上息怒!”
乐鸣秀自然也跟着跪。
她恰恰跪在那一团加急飞递的信纸边,裙摆恰恰将那一团纸掩盖,娇柔忧心道:“请君上息怒,别气坏身子,秀儿……秀儿要舍不得的。”好样的乐鸣秀,你又把自己恶心了一大把。
虚与委蛇啊虚与委蛇,不能再浑浑噩噩过日子,既得以重生,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然后她刚刚听到什么了……她、她没有听错啊……
猎狼族。
黑毛恶兽。
……金玄霄?
唔……会是他吗?
当年救了她也吓坏她的那个“野人”?会是他吗?
第三章 她待价而沽(1)
北疆局势有异,萧阳旭一时间没了陪她说话的心思,这对乐鸣秀而言恰好正中下怀,恨不得他快快滚蛋,然表面上仍一副为他担忧的温婉模样。
萧阳旭当真吃这一套,不仅倾身亲自将她扶起,在离开前还轻声安抚了几句,这才在众人的恭送下走出芝华院。
帝王前脚一走,乐鸣秀便借口要再睡睡回笼觉,不希望内寝里留人。
待清吟和绿映两名丫鬟服侍她上榻并放下床帏悄步离开后,乐鸣秀忽地推被坐起,把藏在袖底的那团信纸掏出,抖着手连忙摊平开来。
得庆幸眼下是午前时分,春光甚盛,即使处在床帏内的小小所在仍可轻易视物。
就着淡薄光线,她一目十行,把那封北陵北疆快马加鞭送达的军情密报看了个遍,适才萧阳旭盛怒一掷,芝华院跪了一屋子人,谁也没留意她顺手模走这份遭帝王怒弃的军报。
说是军报似乎也不太对,信是驻守北疆的大将军亲笔所书,大意直白写道,与北陵北疆紧临的广懋山林为猎狼族、以及与其联盟的各部族狩猎和放牧之地,北陵驻守在边境的大军若再时不时出兵骚扰,也别怪猎狼族与各部联盟撤个干净,腾出一条道来,令盘踞在更北边的北蛮大军长驱直入,直叩北陵边界。
北陵的驻北大将军显然在那位猎狼族头头手中吃了几回大亏,文字间描述得甚是详细,说对方散发凶目,行凶作恶时双目宛若兽瞳,胯下坐骑不是高大骏马,而是一头巨大得不像话、毛色黝黑又油亮的恶犬……
“大黑……”乐鸣秀静静阅信,唇间却不由得唤出,眸眶竟有些泛潮。
真是那头可以杀人如麻却也天真烂漫的大兽吧?有着宝石般的眼睛和一身丰厚油亮的黑毛,它能听懂她的哀求,驮着她将她送出那座洞窟。
她错了,当时实不该离去。
她以为是替族人挣出一片天,却不知是将自己送上绝路。
近乎兽化的“野人”……猎狼族……金玄霄……
他醒来后还好吗?体内那股凌乱的巨能是否寻到掌控之法?
想哭也想笑啊,上一世濒死前,在苍野诡域中有过的那一段记忆久违地浮现脑中,似浮光掠影一般,带着她回顾,而今重生,竟蓦然间让她得到他的消息,忽地体悟到这一切再真实不过。
上一世她委曲求全,早早对萧阳旭服了软,自然没有今日他亲自到访探望一事,也就更不会有加急飞递的情报送进芝华院的事发生。
她对应的态度让这一世的运行有了变化,捻眉一想,甚觉奥妙。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揪着那皱巴巴的密报信纸,咬着唇,她内心隐隐有着落。
半个月后——
杜鹃灿烂,桃杏犹缀枝头,而荼靡依旧未有动静,春天的气息深深浅浅荡在风里,嗅得到甜味也嗅得出暖味,待春风拂进芝华院内,乐鸣秀还能闻到一抹自个儿才能感知的紧张气味儿。
怪不得她紧张,手心直渗汗,能不能挣月兑北陵后宫这座牢笼,成败且看今朝。今日北陵王廷有宴,君上萧阳旭设宴相请各国使臣。
自她被萧阳旭带回北陵,消息传出,东黎、南雍、西萨三国就陆续遣使来访,甚至长驻北陵盛都,想方设法要与她接触,主要还是想争她这一块“香归薛”,当然,萧阳旭自是严守再严守,断不让各国使臣有私下会晤她的机会。
而今儿个萧阳旭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
他大宴各国使臣,主要目的是为了当众宣告——他北陵萧氏愿以江山为聘,迎娶木灵族乐氏女为后。
乐鸣秀记得,上一世萧阳旭就是在今日公开宣告两人婚事,把东黎、西萨和南雍的使臣们全给打懵,毕竟北陵年轻君上拿得出手的好处,他们自家上了点年纪且三宫六院皆齐的帝王怕是给不了也给不得。
“小姐这样打扮真好看。”帮她梳好头发、并插上一对玉蝶珠簪的绿映站在她身后笑嘻嘻道。
“哼,小姐不打扮也好看。”清吟理着乐鸣秀腰间的配饰,立时回了一句。绿映吐吐粉舌,还俏皮地轻据自个儿脸颊一记。“那是。欸,瞧奴婢这张嘴,太不会说话啦,小姐怎样都好看。”
……她好看吗?乐鸣秀望着巨面铜镜中的自己,那张圆圆小脸被妆点得都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坐困后宫牢笼,她好像已经很久没仔细看看自个儿,但此际她的一双眼清亮有神,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是她所久违的,像一下子又回到山野林间、回到年幼时与阿娘和族人一块儿生活的那段无忧岁月里。
今日势必要一击中的,扭转局势!
“好,不管好不好看,走吧!”乐鸣秀猛地站起,两手还同时往双颊一拍再拍,“啪啪”两响,颇有集中精神准备大干一场的企图。
两名贴身服侍的宫婢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着,接着便发出哀叫——
“小姐别拍、别使劲儿拍!妆都拍花了,唇上的脂膏抹到鼻头去了啊!”
“小姐您起得那样猛,奴婢手里还抓着您腰间的玳瑁配饰,一下子扯歪了呀!”
乐鸣秀冲着两婢子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大步走出芝华院。
“小姐……咦?”、“呃……”现在这什么态势?
清吟和绿映不禁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疑惑,都觉……近来这位木灵族出身的乐氏女好像哪里变得不太一样,而今儿个的乐鸣秀,格外不一般。
宴席设在昊极宫大殿上,乐鸣秀甫跨出芝华院,便遇上萧阳旭遣来接她过去的一小行人,待她被送到萧阳旭面前,回过神后连忙追出的清吟和绿映也已俐落地帮她重新理好妆容。
当萧阳旭偕她缓缓踏进昊极宫大殿,雅乐荡清韵,十余位舞姬止了旋舞,纷纷躬身退开,东黎、西萨、南雍三国的使臣团加起来人数近二十,此际皆起身相迎,数道目光投落在乐鸣秀身上。
大抵觉得乐鸣秀已被自己掌握在手,加上今日将当众宣告两人婚事,萧阳旭对于各国使臣的“虎视眈眈”已不甚介怀,总归“宝物”择主,归他所有,使臣团们早早滚出盛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各国间继续维持表面和平,而接下来,他便可专注在北疆问题上,好好对付某人……
想到某人,萧阳旭深深呼吸吐纳,将冒出头的不悦感抑下。
暗中再一次深呼吸,他俊颚微扬,如玉俊颜笑得从容,徐步而行的身姿一展在上位者雍华的气度。
上一世的这场王廷宴席,乐鸣秀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犹豫、踌躇、不安,即使已接受萧阳旭的求亲,仍有不确定感,左胸房好似空空的没有着落,那是她的真心本音,她却未仔细聆听。
不过现下的她再确定不过,有些事,非做不可!
萧阳旭登上丹陛,一派轻松地在宝座上撩袍落坐,乐鸣秀被安排坐在丹陛下方、离帝王宝座最近的位置。
待各国使臣行过礼,萧阳旭让众人回座,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随即开始,于是宫娥们鱼贯而入为宾客们布置佳肴美酒,清清雅乐中,萧阳旭举起一只盈满琼浆的金樽,神态愉悦地环视各国来使,笑道——
“孤知道各位出使我北陵主要目的为何,为来为去,皆为求得木灵族的乐氏女。”
萧阳旭如此开门见山,自然一下子抓住众人目光,与会的使臣们全竖起耳朵,就怕听漏了什么,两眼更是瞬也不瞬。
萧阳旭笑笑又道:“今,与孤偕行入殿的女子便是各位来使们欲求之人,木灵族乐氏女,乐鸣秀。”
其实无须介绍,各国使者在萧阳旭的严防下即使没能见上乐鸣秀一面,此时亦都推敲得出她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