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那宽广的肩膀,程婀娜双眸一柔,心中的害怕、不安与不知无措突然就这么平静了下来。
人人都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挑谁不好,偏偏执着于霍子逾这棵歪脖子树上,着实是瞎了眼。
她却不这么认为。
一开始她的确十分厌恶霍子逾,讨厌他的油嘴滑舌二化言巧语,更厌恶他的花心风流、来者不拒,当时她年纪小,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得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了,想想那时,还真是心如死灰,每日麻木的过日子。
可随着她一日日的观察,她发现霍子逾其实并不坏,他没什么本事,唯一出众的便是那张嘴,总能哄得众人哈哈大笑。他喜欢调侃小姑娘,逗得她们脸红心跳,却从不做过分的举动。他流连花街柳巷,是因他喜爱热闹,喜爱美丽的事物,闲来无事便会去听听小曲、看看美人,仅此而已。
他收了许多小娘子,却没有一个往家里摆,他的房内干净得连一只母苍蝇都没有,就是他放在庄子里的那群小娘子,会前去探望,却从不过夜。
程婀娜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带回的全是无家可归或是被卖入火坑的小姑娘,并非寻常的狐媚子。
忠远公不知详情,气得放话让他有本事收女人便自己养,故一个月除了基本花销外,半毛钱都不给他。
霍子逾也是有骨气,硬是没从忠远公府拿钱,他向楚离歌借了点本钱,开了几间铺子,自己赚钱自己养。
一点一滴、一年一年,程婀娜愈来愈了解霍子逾,原来他并不像外表那般花心,原来他并非一事无成,原来他的心地善良,原来他外表不着调,却也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子。
尤其霍子逾虽然总是表现出一副很是讨厌她的模样,却总是在她有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有一回,一群女子背着她说坏话,说她没品味、没眼光,才会挑了个全皇城最差劲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是身有隐疾才会这般坚持……
那一回霍子逾与她正好在一旁谈判,他听见这话时,转身就走。
当时她还十分失望,没想到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个木桶,蓦地朝她们一泼,顿时尖叫声连连。
就在这时,他跳了出去,道:“你们早上起床时肯定是没洗嘴,让本少爷替你们洗一洗!”说完这话便拉着她从容离开。
那一次,他被忠远公狠狠修理了一回,整整一个月下不了榻。
还有一回,她因一直弹不好曲子,被母亲责骂,一时难过,竟做了件蠢事,离家出走。
那时她不过才十二岁,就是离家出走也不知该走去哪儿,只能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晃,谁知遇上了人贩子。
那些人凶神恶煞,把她吓坏了,被关进木箱的她只能一迳的哭,一边祈求有人发现她失踪,然而她一直等到天黑,都没人找着她。
眼看那些人就要把她带出城时,她突然听见了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掀开了木箱,把她捞了出来。
她永远记得,在月光下,那个脸上早已看不出五官的少年朝她露出一口白牙,轻松平常
“傻丫头,弹不好再弹就是了,你这么聪明,有什么事是你做不了的?下回可不能再自己跑出来玩了。来吧!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她永远忘不了,听见这句话时,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一夜,她就窝在他的怀中,一路哭着回去。
那之后她才听二哥自责的说,她时常与母亲呕气,一呕气便躲到假山去,时常躲到半夜才自己回来,他们以为那一回也是这样,若不是霍子逾刚好上门,跑去假山找她,他们也不会发现她不见。
她听见这话时有些懵,她虽然认了霍子逾这个未婚夫,却一直没给他好脸色,而他在被她五个哥哥轮番警告过后,也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每回她听见他来程王府,也不见他来寻她,这一回怎会这般巧?
程二郎一听,才对她说,霍子逾每回前来都会过来看看她,但都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他们也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何。
她听完后,不知为何,心里浮出了一个念头。
霍子逾只是想看她过得好不好,仅此而已。
程二郎又说:“那日霍子逾在假山没见到你,便紧张的满府找,闹得鸡飞狗跳,最后还跑去找母亲,告诉母亲你只要一难过就只会躲在假山,可假山中并没有人,你肯定是跑出去了,让母亲赶紧派人去找。”
那时程王妃还不以为意,觉得女儿就是跑也跑不远,不一会儿便会自己回来了。
霍子逾见她不理,竟自己跑回府,调了人手满街上找。
程二郎说到这眼眶都红了,告诉她,冲着这点,这妹婿他认了!
程婀娜没想到最了解她的不是她的亲人,而是她一见就厌的霍子逾,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变了。
多年过去,她早已不像当初那般傻,知道当年霍子逾压根儿就是在诞她,对一个六岁的女女圭女圭,哪里有失了清白一说?
可她一颗芳心却在这些年丢失了,每个人都说她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傻,相反的,她觉得自己的眼光是极好。
看着那将她护得好好地,连楚离歌半点杀人目光都接触不着的男人,程婀娜一双眼眸柔得像是能泛出水一般。
她这辈子是嫁定霍子逾了,至死不改。
就在三人僵持的时候,一名婢女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郡、郡主,方才奴婢端了姜汤要给云姑娘,谁知、谁知云姑娘却不见了……”
楚离歌一听,立马进了房间,果然看见房内空无一人,仅有一扇窗大开。
外头雨水不断、乌云密布,就像是他此时的心情。
“这儿有张字条。”程婀娜心细,发现桌上有张纸。
楚离歌立马抢过,一目十行的扫过,上头只有寥寥几句话,却将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大意便是云初夏与婢女要去更衣时,余玉兰与苏镱拾也跟了上来,当时她正好上桥,听见身后有声响,转头欲看,却正好看见余玉兰绊了脚,身子不稳的往桥下栽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拉,两人便这么落了湖。
她会泅水,便顺手将不会泅水的余玉兰给捞了起来,而她因为家中有要事办,所以先走一步。
众人看完信中所写,顿时有些懵。
这家里有事,不是应告知主家,再让人给送回去吗,怎么会跳窗而行?这要不是心虚就是像在躲着什么人似的……
余夫人直觉云初夏是说谎才会心虚逃跑,忙奔至隔壁房,劈头便问起女儿,“……那云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余玉兰此时早已不哭了,脸色却是比方才还要惨白,听完母亲的话,连连点头,“就、就是这样没错……”
余夫人原本的怀疑这才消去,既不是女儿欺侮人,也没被人给欺侮了去,那就没什么大事了。
想到自己方才问了半天,她吭都不吭,顿时没好气的说:“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说?哭个不停做什么?”
余玉兰苍白的脸色倏地憋得通红,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程婀娜倒是觉得很是奇怪,余玉兰生性娇纵,不论谁对谁错,她都能闹点儿动静出来,更何况她那模样明明是有口难言,让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转头,本想向楚离歌问问要去哪儿找云初夏,却发现身后除了霍子逾外,再没看见其他人。
她一愣,“离王殿下人呢?”
“早走了。”霍子逾模了模鼻子。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楚离歌这般心急火燎,不得不说,这样的好友比起之前那像戴着面具一般的模样有烟火味的多。
并没有过得太久,楚离歌便在一条大街上找到了云初夏。
因为大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云初夏走得匆忙,连伞都没打,当然,她也没伞就是了,就这么孤零零沿着屋檐走着,那孤单的背影看得楚离歌心口一缩。
“云初夏!”
他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前头的少女停下了脚步。
少女回过身,她的头发散乱地贴着头皮和肩膀,将那白皙的脖子衬得越发修长纤细,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湿透的衣裳裹着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一双眼慵懒深沉,与这阴雨天气极是相合。
然而在楚离歌眼中,她却是如同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猫儿,孤单的站在无人的大街上。
他迈开脚步朝她走去,一字一顿的道:“为何躲我?”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楚离歌知道她在躲他,在她听见门房唤他离王的那一刻,他便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他本想着离开后再询问,谁知会得到她与余玉兰一块落了湖的消息,更没想到她居然一听见他的声音便跑了。
他若还猜不出她是在躲他,他这摄政王便白当了。
被人抓了个正着,云初夏只能默默的叹了口气,倒也大方承认,“这不是一时没办法接受你的身分嘛……”
她的确是没办法接受,这才会一听见他的嗓音便脑子一热干出逃跑这种蠢事,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丢脸。
楚离歌见她老实承认,紧绷的俊颜这才缓和了些,凝视着那在屋檐下躲着雨水的狼狈少女,他突然开了口。
“阿初,我想娶你。”
远处突然打下一道惊雷,伴着楚离歌的话,让云初夏心头狠狠一颤。
她睁着一双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大眼,问:“你方才说什么?”
楚离歌又朝她走近了几步,来到她跟前,两人的距离足以让他看清她细致的肌肤上沾染的细小雨珠。
“阿初,你可愿嫁我?”
云初夏睁大眼看着眼前长眉星目的男人,她感觉到自己一颗心重重一跳,再次紊乱。
十几岁的男子是最纯情的时候,海誓山盟张口就来,彷佛一眼就能看见人生尽头似的,却不知未来漫长,这世上真正能永恒不变的正是变化。
而眼前的楚离歌早已过了纯情的年岁,他的双眸中没有少年郎的热情与冲动,有的是岁月的沉淀。
她知道他说出这句话肯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很清楚他说了什么,然而正是她知道他清楚,所以她乱了。
她听见自己问了句,“为何?”
也听见他说了句,“救命之恩岂能不以身相许?”
突如其来的求婚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自己胡说八道了许多话,把后世男女相亲会用上的调查户口那招都给使用了,就是想打消他那不知从哪来的荒唐想法。
他却是从容不迫的一一反击,那势在必得的凌厉攻势,让她差点招架不住。
“你明明知道我的身分……”她敛下眼眸。
西楚国的摄政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却一直到二十五岁仍未娶妻。她记得她当时还与南琴笑话过呢,说他要不好男风,要不就是丑得见不得人,这才会成为大龄剩男,谁知却是恰恰相反。
以他的条件,要谁家的贵女没有?为何偏偏要挑一个门不当户不对,且还是个通缉犯的姑娘当妻子?
不用其他人说,就是她都觉得他傻。
“你就是你,是我心仪的女子,如此而已。”身分?这不是阻挡他娶她的理由。他自小便聪慧,因生于皇室,又是么子,他一直备受宠爱,然而他母后早亡,父皇忙于政事,因此他虽贵为皇子,没有母亲的庇护,就像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母后过世后,父皇的后宫便由当时钦王的母妃刘妃掌管。
刘妃自己也有儿子,怎么可能没有野心?可她没办法对日夜跟在父皇身旁的皇兄下手,便打算从年纪尚幼的他下手。
人人都说他早慧,却不知他是如何弹精竭虑,才得以在这这座冷冰冰的皇宫里保全性命,他若是蠢一点,这条命早已不保。
他将后宫那些女人的伎俩看得一清二楚,把后宫形容成一个猛兽园都不为过,所以他自小便对那些表面笑得和气,背地里却能冷血的说杀就杀的女人十分排斥。
他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女子都如同父皇后宫那些女子这般心思歹毒、心机深沉,然而他太过聪明,一个人只消在他面前转一转眼珠子、扬一扬眉,他便能猜到他们心里的想法。
正因将人心看得太过于通透,他才会一直到这把年纪,还没能遇上一个合心又合意的女子。
直到云初夏出现。
对于她,他也说不出是何时上了心,或许是在第一眼见到她时,被她那双纯净清彻的眸子吸引住,也或许是因为她总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他于危险之中,又或者是因她在他面前总不隐藏自己的想法,当她知道骗不过、瞒不了,便会大方的承认,再摆出一副“不然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她与他见过的那些尔虞我诈、成日攻心计的女子不同,她有时深沉得让人看不清,有时又像张白纸,让人一眼便能看透。若说前几回见面只让他对她有了好感,那么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在见识过她的聪敏、她的慧黠后,他已无法自拔。
男女之间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需要事事都条列说明,有时只是一个眼神、一抹笑容、一丝心动,便会深深陷入其中,连自己何时交了心都莫名。
这是楚离歌从小到大唯一不想衡量利弊的时候,人人都说他贵为摄政王,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他一直不曾滥用权力,而如今他想娶一个女子为妃,又有何不能?
看着他真挚的眼神,云初夏知他并未说谎,他是真的不在乎她的身分,他的目光让她因湿透而有些发冷的身子微微一热,心一横,干脆把自己的身分明明白白的摊了。
“你可知,我并非寻常的前朝之人,而是前朝皇室的唯一后人。”
换句话说,只要抓了她,困扰西楚国已久的乱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在说出这句话时,她不是没有忐忑,却没想到楚离歌的反应居然只是淡淡一笑,“我说了,你就是你。”
望着他眼中的温柔,云初夏敛下眼睫,不语。
女子都要嫁人,若撇去两人对立的立场,楚离歌的确是个好人选……
更何况,她很清楚,她也动了心。
可这朝代有个缺点,男女只要看对了眼,就得先订亲,定了亲之后,要怎么培养感情都行,只要恪守礼节,爱怎么来便怎么来,若是没订亲便自由恋爱,那就是私相授受。
她喜欢楚离歌看着她的眼神,喜欢他用温柔的嗓音唤她阿初,更喜欢他在有危险的那瞬间头一个护着她。
上辈子她得自己护着自己,也只有自己,只要不小心失手,一条命便没了。这辈子倒是一直被人给护着,但那些人护的并不只是她这个人,还有国恨家仇,护的是她这条命背负着沉重的压力。
只有楚离歌是一心一意想护着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是他眼中再平凡不过的阿初,而不是前朝公主云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