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催人老,不是身子的老,而是心境上的老,十八岁的她已经忘记青春是什么滋味。
上上个月,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十八岁,然后又突然想起二十岁的自己将会离开这里,那瞬间,她莫名其妙感觉到开心。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人走进谷底了,就会变得不恐惧,就会认真相信未来只会更好、不会再继续差下去,还是因为苍鹰解了绳索,一飞冲天,蓦然发现天有多宽、世界有多美。
总之,放下心中桎梏,她连呼吸都变得平顺,原来不埋怨、不憎恨的日子可以这样惬意,原来过去囚禁自己的,不是冷宫而是自己的心。
李萱问过敏容确定的日期,用石头在墙上刻上六百七十三道竖痕,每天,她用一个圈圈将竖痕围起,每天她数一遍剩下的痕迹,如果她的人生注定要迂回曲折,那么,在失去爹娘以后,她拥有过一段不真实的人生,而未来这一段……她将做回真实的自己。
最近,李萱越来越常想起父亲的话。
爹爹说过,眼前的好未必是好,眼前的坏也未必是坏,只有远远地走离了眼前这一段,再回首时你才能确定是好或坏。
她想,可不是吗?三年的公主岁月,除了德妃和皇后娘娘的恩宠,后宫里有谁真心待过自己?那些闲言碎语、那些根除不尽的谣言以及那个男人的冷漠……她很少快乐过。
那段时间她只往来安禧宫与慈禧宫,在别人眼里是高傲、是冷漠,如今想来才明白,原来自己胆怯得很,只想窝在安全的地界。
那样的日子,半点不值得欣羡。
爹也说过,一条道路走到底的是傻子,此路不通,就该另择他道,只有蠢人才会把自己拴在一棵树上。
的确,她花那么多时间去琢磨皇上的心思、皇后的想法以及她无缘夫婿周旭镛的不悦……却没想过他们没有义务负担自己,自己不能把命运压在他们头上,能承担自己未来的只有她自己。
是她想错了,以为爹娘的牺牲本该为自己换取一世太平,以为人人都该记取爹娘的恩义,以为……但凭什么呢?天底下有多少人为巩固皇权而丧失性命,皇上怎能天天念着?当初为了掩护皇上和周旭镛回京,死的不只有爹娘,还有那些死士,到现在可没听说过那些人谁的女儿被封为公主。
就这样吧,银货两讫,就当那三年,皇上、皇后已经为爹娘尽心了。
念头一定,李萱的心陡然轻松起来,不再记恨、不再心存幻想、不再盼望,生命在瞬间变得生动。
“公主,你在开心什么?”
敏容低声轻唤。
这两年,公主变了,褪除一身郁色,整个人鲜活起来,她脸上不时露出笑意,她的笑如朝霞、如和风,吹拂得人心微暖,她的笑把一双墨玉似的眼睛衬得闪闪发亮。
起初,敏容以为李萱像那些被关得太久的嫔妃一样,脑子开始出现毛病,渐渐地,她才明白,那是看开了。
后来,李萱开始和敏容交谈,从原本的三五句,慢慢地发展成一章、一篇,她们聊心情、聊天候、聊看法,聊出不同于旁人的交情。
李萱迎上她的眼,问:“敏容,你什么时候要放出宫?”
“下个月吧,上头已经有话下来。”
终于要离开了,原以为自己会松口气,会有逃离困顿的幸福感,没想到在宫里待得太久,就算不喜不爱,也已经在此落下太多的生命片段,真要走了,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舍。
“出宫后,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敏容轻浅一笑。
“早些年我老在心里琢磨着,等离宫后就回老家修一幢房屋,将爹娘接过来一起住。
可是前几年爹娘陆续殁了,而哥哥嫂嫂势利,见我不肯把月银送回家里,便不待见我,听说去年哥哥嫂嫂卖掉祖宅田地,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呢?”
“在宫中多年,虽没有太多赏赐,我却也存下一点银子,之前相中一块地,已着人买下,出宫后我想先盖间小屋子安顿下来,再想想其他营生,也许经营一片果园,也许耕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想过嫁人?”
“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一个,谁肯娶?若是在贵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当别论,偏似我这般,哪有势力可依靠,与其找个男人来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过得顺当了,再领养个孩子替自己送终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话,早知道敏容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豁达。
“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会不会遗憾?”
“也没什么不好,公主觉得不好吗?”
“没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敏容,再过两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时我去投靠你,好吗?”
“公主,你在说什么,离开冷宫后皇上定会对你有所安排,你是个贵人,怎么能同奴婢相提并论。”
“你这话说得不真心。”
李萱莞尔,不带半分恼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处境,若非敏容当年的分析,李萱怎么能够看清看透,进而痛哭一场、勉励自己放下?“公主……”敏容有些微尴尬。
“别喊公主,这两个字听着刺耳。
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个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个‘无心之过’便贬我入冷宫。”
何况,她不信皇上心底没谱,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叹口气,握住敏容的手,郑重而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是个弃妃,就算旁人不计较,也不会有任何‘贵人’愿意迎娶一个从冷宫出来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颁一道赐婚圣旨,再把一个不甘不愿的男人压到我面前……“三年前,我或许会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强压牛头入水,牛不会乖乖把水喝进肚子,只会被活活淹死。
我没那么残忍,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别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达、我也不比你差,对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过过竹篱茅舍、养鸡养鸭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双手拚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脚踏实地。”
“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一辈子都似无根浮萍,任水流决定方向吧。
你别担心,我有一手技艺,便是绣花裁衣维持不了生计,还可以摆摊子卖字画,再不成,我从我娘那里学会做不少吃食,总不至于让咱们两人饿肚子。
我想,两股绳拧在一起,总比单条绳子来得强韧,怎样?愿意收留我吗?”
“你是真心的,没有说笑成分?”
敏容始终没办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认自己是金枝玉叶,可未来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你以为我随口说说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弃,我就等着你来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脚?”
敏容说道:“我买的那块地在梅花村,从南城门出去后往东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约莫百来户人家,你进了村子往北走,再问问人,应该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两人多了共同的话题,她们谈未来的谋生法子、谈出路、谈桑田农事,那些事务都是她们不熟悉的,但三个臭皮匠都能胜过一个诸葛亮呢,何况是两个心灵慧敏的姑娘。
慈禧宫里一片肃穆,宫女太监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声大气。
周敬镛、周旭镛跪在皇后床边,平静的眼中泛着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