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为了沈阁老的事情来的吧?”张汉卿叹了口气。“终于让我等到这天了,还以为这件事会被我带进棺材里,你们等我一下。”
“我随你去。”陆长兴站了起来,张汉卿又黑又瘦,又有年纪,两两相较之下,就显得更暗淡了。
虽然外头有人镇守,不怕张汉卿窜逃,就怕他躲到无人的角落里自我了结,他母亲还在呢,怎么撑得住?
“走吧。”张汉卿没有反对,回到书房后,从他所坐的木椅中撬出一个布包,拿着就往前厅走,其间没有看陆长兴,也没有交谈。
回到前厅后,他将布包放到沈容堰面前。“你是沈阁老的儿子,我可以放心把这交给你。里面有我从彭海那里拿来的纸笺、送货的地点路线,还有当初买官时签的纸契,我还没画押,不过当初跟我接洽的人已经署名也按了指印,他说他是沈阁老的学生,叫黎光耀,三十几岁上下,左边鼻梁靠近眉心有颗带毛的痣,当初跟彭海父亲接洽的人也是他,不过我想这应该是假名,但字迹还是有用的。”
“你既然将证据保留下来,可见你也不是自愿替曹永祥办事,你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沈蓉清觉得奇怪极了。“你能不能把事情说得详细点,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张汉卿沈默许久,张老太太看不下去,直接兜头打了儿子一巴掌。
“你这什么死人样子?我从小教你顶天立地,你是怎么顶怎么立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人家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你还不珍惜?那些破事你真想带到棺材里当死人骨头吗?你给我说清楚!”张老太太气到差点又晕了。
“娘,你别激动,我说就是了!”张汉卿扶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才缓缓将当年的事情,一丝一丝剥了出来。
“当年我应试,屡试不中,清德十八年,弟弟早我一步登科,放榜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想着不如死了算了,忘了自个儿走到哪儿,就听见黎光耀在谈卖官的事,我就想不如买个官位做做,别再辛苦挑灯,日读夜读,还读不出个进士来,便推门进去问他价格怎么算,等书契真的推到我面前时,我吓到酒都醒了。”
张汉卿抿了些茶水,继续说:“沈阁老在朝中风评正派,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便挑着刺问他,只差没问他为什么要陷害沈阁老。对方可能见我无权无势,便要我为他所用,威胁我说他已经将我的名字登录在册,届时名誉扫地,还得赔上一条命,要我自个儿斟酌。上了贼船,我只能放着晕了。”
“你知道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吗?”陆长兴随口提了一句。
“这有什么难猜的?当今首辅是谁,凶手就是谁。”张汉卿冷哼一声。
“当时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领了这份差事,却从来没有用过心,是……是沈阁老跟我说,他看过我的策论,我不是书念不好,是想法过于偏激,考官不能接受而已,要我别灰心丧志,总有天空任我翱翔,可是下个月,沈阁老就入狱了……”他吃痛地闭起眼,眼角有些水气。
“我软弱无能,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留条狗命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期待有朝一日,有人上门找我。”
沈容堰握紧布包,艰涩地说不出话来;沈蓉清眼眶微红,直接朝张汉卿下跪。
“不管如何,小女子谢过张公子大义。”光是这句苟且偷生,就让她心有戚戚。
“不敢,姑娘快快请起。”张汉卿脸胀成了猪肝色,沈阁老会获罪入狱,有一部分是他的关系,他怎敢受此大礼?
陆长兴把沈蓉清扶了起来,心疼死了。他看向张汉卿,对方可能把憋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觉得轻松了,背脊比方才直挺许多。“沈阁老一案若沈冤得雪,你恐怕难逃罪责,不过我们会尽力保你一命,当作报答。”
“无妨,这些年我受够了,现在反而安心,如果陆大人有能力护我周全,也请护彭海周全,他……比我还要可怜。”张汉卿叹了一口气,实打实地为彭海感到悲哀。
“他家境好,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是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对方家里出了个秀才,非要彭海有一官半职或功名在身不可,彭海才找上他爹帮忙买个小辟,后来才知道那名姑娘是对方设的诱馆,全因为看上彭家的财力。那名姑娘最后真的对彭海动了感情,据实相告,提醒他当心,却活生生被勒死在彭海面前。”
众人讶然,陆长兴眉心紧蹙。
“我跟彭海本以为死定了,就算不在惩处名单中,早晚也会被灭口,怎知却奇蹟似地被保了下来。原来是帮着曹永祥运作这件事的人贪图彭家利益,舍不得砍了彭海这棵摇钱树;而我被留下来,不过是用来安抚彭海的棋子。只可惜黎光耀不再亲自出马,都是差人来要油水,无法进一步接触。”
张汉卿苦笑,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先处理沈阁老的事情要紧。”
“嗯。”
陆长兴看了沈蓉清一眼,神色十分坚定,仿佛离曹永祥倒台的时日不远了。
第8章(1)
有了张汉卿给的东西,事情又有新一步的发展。
原来收到彭海送过来的礼品后,张汉卿会按照指示将礼品装在米缸中,送到东北方一家寺庙的后院,名为观心寺,每次接手的小沙弥都不一样,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小沙弥不是刚剃度的和尚。他曾旁敲侧击,询问赠送的白米跟酱菜合不合胃口,还有在瓮里放了些香油钱,不知道够不够寺庙开销,小沙弥却一问三不知,说住持吩咐他们不可妄动。于是他求见住持,却次次未果。
沈蓉清说过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出现在沈家,若是运进曹永祥家里,恐怕要抄家才找得出来,如果曹永祥打起狡兔三窟的主意,很有可能还贮放在四年前的老地方。
陆长兴先找来秦王世子,摊开骆雨沿着观心寺周围绘制回来的街道图,先是锁定某个范围,经过几日的调查,过滤出十七户平常少有人出入的民房,再探得深入一些,其中有四户是曹永祥的产业,有三户是挂在曹家六等亲内的名下。
京师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曹家还有多少房产呢?陆长兴嗤笑了下,开始架起捕鼠的笼子。
几日后,漕帮丢了一笔货物,报案之后,先赔了笔银子,隔日秦王世子向上提报观心寺附近活动异常,疑似有人藏匿赃物,要求派下捜索的羽林令。陆长兴自己也有打算,他以漕运使的身分,亲自到访这座寺庙,求见住持。
“阿弥陀佛。贵客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漕运使莫要见怪。”观心寺的住持走了进来,双手合十,向陆长兴鞠躬,挂在他虎口处的佛珠颗颗如珍珠白皙圆润,每粒有拇指大。
“住持不用多礼,陆某在此处也是个平凡香客,漕运使一名实不敢当。”陆长兴合十回礼,见住持抬头,他笑眯了双眼。
“我见住持顿生亲切之感,难怪路过此处会福至心灵,想进来添把香,果然此刻心情平静许多。”
这住持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左边鼻梁靠近眉心的地方,有一颗长毛的痣。
“大人有何困扰之处?贫僧或许能为你开解。”住持如是说。
“还不是船坞的问题——”陆长兴林林总总抱怨了一大堆,末了双手合十,朝大厅上的神佛虔诚一拜。“我别无他法,只能求助神明,愿添香油钱五千两,换船坞顺利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