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如萱见,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她分明是在拉拢自己为太子效力!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但他面色如初,只淡淡交代了句:“太子妃有伤在身,今晚好生歇息。”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留给人无限遐想的余地。
萱见动身告辞,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那敛妆执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发呆,宽大的衣袖被挽至臂弯处,袖口的锦纹累成墨绿的一叠,更将两截尺骨衬得苍白骇人。不够优雅,不够端庄——这个女子总能给人几分潦倒与洒月兑的感觉。
偏是这般荏弱无依的病态,越能让人心生怜惜之情。
等到萱见离开寝宫,珑染才放下衣袖,静静望着手里的团扇,“很抱歉,我又骗了你。”她的眼里浮动着异样的精光,“我只是……想要探探你的诚心。”
萱见翌日一早便来了毓琉斋。
彼时珑染正枕着窗槛小憩,一手拿团扇遮住额角的光线,惬意睒着眼。听人说发长压额会“倒霉”,她多少有些信的,因而常会把额发梳到发顶的髻子里,留一双眉细且长,但眉色鲜明,倒也省去了描黛的功夫。她根本是懒得打理罢——相比于那些唇丰颊美的艳姬,她的容颜似乎还未盛开便先自凋零。
不期然抬头撞见那道身影,珑染手一缩便要收起团扇,转念却又泰然:“萱见太医定是从玉螓宫赶过来的,不知皇后玉体安好?”
萱见却道:“相比于皇后娘娘,臣更担心太子妃的情况。”换言之,他根本没去玉螓宫。“臣有一事不明缘由,特来向太子妃讨个答案。”
那声音依然平淡无味,但细听之下又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一种……按捺不发的愠意。
珑染沉默了下,继而展颜一笑:“萱见太医进来说话吧。”
遂将萱见引至偏阁坐下,屏退了冷清清三五个宫婢,还未开口,对方便先开门见山道:“太子妃其实早就知道香扇有问题,是么?”他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有些不恭敬,但他心底坦荡,竟也毫不畏惧地说下去,“若非如此,太子妃又何须一再对臣撒谎?那柄香扇,其实是椿姬赠与太子妃的,而太子妃故意将罪名转嫁于柳氏身上,是因为——”
他一字一顿:“一个死者,哪怕背负再多的罪名,也无人能追究其责任了。”
珑染平静地听他说完,竟是笑了:“本宫理应感激你的,因为你没有对旁人说起这件事。”她掀起眼帘,那双沉甸甸的黑眼睛依然不见一丝光泽和温度,像是濒死的蝴蝶,因被流年所抛而彻底失去了最初的绚丽。“本宫知道,你心里必定有所芥蒂,你好意告诉本宫真相,提醒本宫需提防身边的人,却被本宫欺骗,换做是本宫,也会觉得这世情薄、人情恶啊……”
“所以——太子妃觉得臣只是想借机献媚,才会说出真相的?”萱见自嘲道。
珑染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幽绵的,简直温存的眼神:“萱见太医,这里是皇宫,并不是热心人泛滥的街坊,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纵然是你——不也因为不相信我的说辞,才会在暗中查明真相的么?”
她这次没有用“本宫”自称,仿佛因此与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才能将从前不愿启齿的话都同他一人道出,“我之所以替椿姬隐瞒,无非是想息事宁人,少惹是非罢了。何况只是一柄阻孕的香扇,于我本身并无伤害,我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戛然止住,抬了衣袖像是在揉眼里的砂:“抱歉,本宫失态了。”
“倘若太子妃并不想要孩子,臣建议另换一种方式。”萱见渐而缓和了语气,“那扇面的香气曾溺死一只有孕的渡娘,于人体多少有些害处。”
珑染缄口不语。她岂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她根本不会有孩子。
萱见凝视她许久,从他的角度偏巧望见她浓黑的额发和迎风微颤的睫。是了,他理应相信她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甚至比她们所有人还要温良可欺,她竭力掩饰这真相,仅仅是想保护自己不受流言所累,因为清楚知道没有人会在她身陷囹圄之后替她申辩——
是呵,这里是皇宫,春风得意时鸡犬升天、一朝失势后落井下石的地方。
“臣至今记得,家母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若是不会善待别人,至少,要学会善待自己。”萱见神色清淡,却掩饰不住眼里缅怀的悲伤,“臣之所以愿意帮助太子妃,只是因为家妹便不幸葬身于这后宫之争中,臣万分悔恨当初不该送她进宫,才会造成今日的天人永隔。而臣每每看见太子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本宫知道。”珑染轻声打断了他。她知道——是她故作可怜的姿态令他动了恻隐之心,才会愿意为她效力。有了他这样的心月复,骊王和皇后那边的动静便容易掌握了。
珑染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其实走了一步险棋,故意欺骗他——她需要的是一个心细如发、且绝对忠诚于她的帮手。昨晚的那些话,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说明他心思不够缜密,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却因此不愿替她办事了,说明他对她不够诚心,她不敢用这样的人;而最终她赢了——他只是因为心有不甘而寻她对峙,并表明了自己的真心,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她最乐意看到的。
但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平添几分惆怅,她到底是利用了他。
第二章花间一壶酒(1)
自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之久。盛夏已至,水摇一池莲生。
“如今太子正与骊王明争暗斗得厉害,那些焉耆国使者恰在此时前来,无非是想探个虚实,并趁机拉拢下任国君……唉,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啊……”
珑染苦恼地翻了个身,眯眼瞥见窗外渐亮的天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她一到夏季便极难入眠,而宫里越是清静越是让人无法忽略池塘里那一片蛙声阁阁,简直像在枕头边上不休地闹腾,本来惺忪的睡意也被它搅得干净透底。
她懒懒地披了件外衫下床,如今尚不足寅时,守夜的丫头们定是早就贪睡去了。
珑染踏着阑珊的一撇月意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那杳荷亭原是楼兰王的宠妃琴姬独住的地方,取名叫‘宝琴苑’,后来琴姬因与一位宫廷画师有奸情被处以刖刑,宝琴苑便空置了,如今是连这个荒芜的亭子也被划为东宫之地。
珑染自言自语:“纵然故地易了新主,但宫人们都鲜少来此,想必是怕她的亡魂喊冤吧。其实他们又何必担惊受怕,就算琴姬真要寻仇,最先找的也是皇后啊……”
她一径心猿意马地走着,越往前越了无人迹,天上还有许多星,却都透明的,温顺的,把整个苍穹衬得像是一幅爬满蝇头小楷的泥金笺。
笔地重游,珑染愈发感觉到悲从中来,正欲回头,却闻熹微的流水声传来。
她记得这里有个浴池叫“莲花汤”,仿效当年唐玄宗赐浴杨贵妃的华清池,由山外引入温泉水灌注而成,足见琴姬当时有多受宠。
冥冥中像是被谁指引,珑染往莲花汤走去,经过铺砌的玉石,“踏”,陡然呆在当场——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看见了,潋滟的泉水,浓俨的白雾,还有……男人光果的后背,因肌理平滑而流转出滢汀月光,又或许是因他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他太清减了,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对蝴蝶骨,却绝不是瘦弱。一瀑黑发湿漉漉地垂在细致的腰际,连绵往下渗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