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萱见太医也并非简单的人物,他刚入宫不久便被提升为太医院提点,官居正五品。此人医术卓尔,与妃嫔之间的接触自然也多,且皇后每次犯心病都只找他,这当中的利害关系……无需明说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太子妃的伤口不浅,还需尽早包扎为好。”正想得出神时,便闻男子的声音从旁传来,不温不火,倒显得有些唐突了。
珑染心中已有一番思量:“便麻烦萱见太医了。”她撩开纱帐一角,递出受伤的左手。
第一章漏断人初静(2)
萱见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纤细的一截手腕?骨节林立凸起,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还系着许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链,稍稍一动玎玲作响。
“臣原本有个妹子,也喜欢这类的坊间饰物。”萱见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处理伤口,一面不经意道,语气里似有一丝怀念。此时偌大寝宫内只余下他们两人,因萱见太医探病有个规矩——绝不能有旁人打扰。“她当初朝廷因选秀入了宫,可惜她没有太子妃这样的好福气。”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忙请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时触景伤怀,才——”
“哪里。”珑染笑着打断他的话。他的态度极是诚恳,眉间似隐着一丝悲痛,应当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颜道:“本宫身边难得有个愿意说话的人,萱见太医不必见外。”迟疑片刻,又问,“你的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萱见面色沉痛:“请太子妃忘记臣方才的无稽之言。”
珑染心里有数,但凡入宫的女子,若不能出人头地,下场便只有两种:要么戚戚然孤独终老,要么被人落井下石,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到……见他不愿多提,她也不便再问,只温声道:“本宫素来不会安慰人,只望萱见太医的妹妹来世不要再进皇宫了。”她叹了口气,“何苦来哉,满腔遗恨嫁给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个平凡人家。”
那一番话却隐约暗含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罢了。
萱见闻言似是惊讶:“恕臣冒昧一问,太子妃手上的伤……”
“本宫只怕为已去的事争执起来,那些个饶舌的丫头们传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话了。”珑染苦笑道。
萱见眸光略沉:“恕臣斗胆,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对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这种方式。”
珑染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连太子都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般激烈的行径——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刚才确实是在演戏——故意割伤手腕,让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过是不想面对咄咄逼人的太子罢了。她本是个极其被动的人,不想面对的人,不想应付的事,她通常只会选择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却一眼猜出她的心思。这个男子……看人极准,果然不简单。
“萱见太医言重了。”珑染面色尴尬,似是不愿承认。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传言所骗——”萱见微微倾身,低声在她耳边道,“太子殿下当真对太子妃宠爱有加?若是宠爱,又岂会连来寝宫都随身佩刀?”
“放肆!”珑染惊斥一声,只是脸上的惶恐却更加验证了对方的猜测,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认,可如今面对这样的男子——这三年来第一个看懂她的悲哀与无奈、并直截了当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胆,却是坦坦荡荡的无畏,她反而……欣赏他。
何况——他既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有心寻究关于自己的事情,那么,自己是否也该适时表示一下?珑染心思百转,神情间早已不复先前的端严之态,甚至流露几分柔弱无助的味道,“殿下素来谨慎,而今朝中势力并非一心向着他,说是骊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不和,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番说辞一出,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然则,是臣多心了。”萱见便也就此打住。
冗长的沉默,冥冥间各怀心思。
珑染侧过脸望着窗外出神,八角窗棂扶摇着稀薄的月色,晾画檐一层水意,那浮凸玲珑的镂花便像是游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袅娜生姿,像是一种蛊惑。他的手轻托着她的腕,每个动作都温柔细致。忆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为他是个清冷淡漠的人,没想到他心里竟也藏着这般难言的伤痛……悲天悯人,同情弱者——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天性。
珑染闭了闭眼,可如今自己却需要利用他的悲悯之心,将他收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为了太子,她必须这么做。她心里清楚:如今正值楼兰皇朝分崩离析之际,楼兰王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立二皇子金鸢为太子却始终不肯交予实权,也在无形中给了大皇子辄音——便是如今的骊王爷争权夺位的野心,竟连昔日一手将金鸢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后也倒戈支持骊王一方。
她来楼兰本是为了助太子登基称帝,可她在东宫一无势力二无靠山,连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亟需一个帮手,而萱见——无论是以他的身份还是智谋,都是不二人选。她已经静观其变了三年,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便在她左右寻思的间隙,萱见已利落地将纱布缠了个结,又关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应注意调养,臣明日另开一副驱寒的药送来。”他将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谢……”珑染抚着手掌,欲言又止。
萱见起身收拾药箱,视线落到那柄团扇上,乍看空无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却见蔼蔼的绿意自反面透过来,渐次从中浮现红的花黄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颜色却都溜去了,唯余空白的底,一缕若有似无的木香。当真是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足见其绣艺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这柄香扇是何人所赐?”萱见突然皱眉问道。
“是……”珑染心中一顿,似咽下了什么即将出口的话,重又说道,“是本宫向菱妹妹讨来的,不知萱见太医何出此言?”
萱见心下明白了七分:“扇柄用檀木制成,而扇面却辅以不寻常的熏香,檀香过重,以至于熏香的气味并不甚明显。”转而却道,“臣听闻殿下与太子妃同寝三年之久,却未曾有一子半嗣?”
“你的意思是……”珑染错开他的视线,她早知道这扇面的熏香是用来阻孕的。但那双清润的眸子,教她多少有些,无法坦然相视。
萱见却是点到即止,从容地拱手一揖:“臣告辞。”
“萱见太医!”珑染猝然疾唤。
“太子妃还有吩咐?”萱见驻步,却并未回头,无人发现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却见伊人直接掀了莲帐出来,取饼案上团扇:“这扇子原是柳媚儿送来的,如今逝者已逝,本宫也不愿再苛责什么。方才之所以谎称是菱妹妹,只是不想给人误会本宫与柳媚儿的关系。她……毕竟是个罪人,从前与她推心置月复的日子,也都过去了,只怪本宫遇人不淑罢。”她黯黯垂眸,平添几分哀色,“因她的事情,本宫已与太子殿下生了嫌隙,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本宫一心只盼望太子早日登基,却不被他领情,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幸而今晚听萱见太医一番肺腑之言,心里才好过一些。”她犹豫了片刻,轻声诉道,“本宫已不愿再将萱见太医当做外人,萱见太医若不介意,以后可以多来毓琉斋陪本宫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