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浮晃地随白面青年跨出门槛,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清醒时嘀咕这到底是哪个,是姓刘的寡妇?还是万花楼那从良了的娘们?
迷糊时,便觉青年带他直在巷子里转,绕得他都想吐了。
青年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那笑声仿佛是远远地飘了来,“便是这儿了,三哥小心,那人正生着气呢。”
王三跌跌撞撞地去敲门。
“滚开!”屋内果然有女子的声音尖声叫道。
他一听声音便来了精神,嘿嘿,这般泼辣,确是老子喜欢的调调。
于是提了嗓门道:“开门,不然老子便踹了!”
门里突然噤了声。
“我当真踹了……”王三不稳说着,抬了腿使力几下,也是那门老朽,当真便给他踹开了。他跌进门,见屋角缩着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那张脸……
他酒突地醒了七八分,失声道:“是你!”
那女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来,细看他几下,也白了脸,“是你……”
同一句话,两人说来却全然迥异,一个是真的惊讶,另一个却掺杂了惊惧与憎厌。
王三怔了半晌,反而镇定下来,见屋内无他人,大大咧咧地坐下,“没想到竟会在这遇到你。”边说边觑那妇人,心下也有些感慨,竟……老成这样!
熬人尖声叫:“你来做什么,谁让你坐了?快给我滚出去!”
“何必这样,好歹是同一个镇子出来的,想当年我还差点娶了你呢,若不是杨九重那小子早一年入了马帮,先凑齐了聘礼……”
“我不认识你,快滚!”
“嘿嘿,就算你不念同乡之谊,也该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吧?”
熬人脸色蓦地变了,擅抖着唇瞪他半晌,才啐了声道:“你还敢说……明明是你趁他不在时强、强……”抖声说了几个字,却再也续不下去了。
“那你为何不同杨九重说?你若说了,他定会提了刀来找我,老子也好同他算清账!”王三一拍桌子,“他先前同我抢女人,之后又同我抢货,老子忍他许久了!”
瞧见妇人脸色愈发死白,他也有些不忍心,“好吧,过去的事便算了,我那晚不过喝多了,后来也不是让着他?你们一家三口也好好的……”
“你还敢说!你还敢说!快滚!”妇人突地厉声跳起,抓了绣篮里的剪子掷去。
王三猝不及防,竟给剪子擦出道血痕,他心下大怒,老子念着旧情不找你们麻烦,你倒真想杀我!
当下冷声道:“走便走,我还不稀罕见你呢!”摔门而出,差点在阶上绊了一下,又觉几滴水落在脸上,他啐一声:“女乃女乃的,什么晦气日子!”
酒意复又上涌,他勉强挪出小巷,在巷口与一人撞了下,斜眼睨去,隐约见张苍白的小脸。
他脚下虚虚浮啊地又走了。
那人立在巷口看他背影半晌,突地急步朝巷中奔了去。
“娘!”
她叫着,一眼扫见家门是开的,呼吸一窒冲了进去,“娘!”
熬人神情呆怔地蜷在墙角,阿沁贴近了看她上下无恙,心才松了些。她小心地去扶她,“你没事吧?我方才撞见一人,还道他是来找我们的……”
熬人猛地一震,“你……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
她紧紧盯住她,眼光由疑惧,不安,突地转了憎色,猛地推开阿沁,“滚,你也滚!都是你们,全是你们这些人,害了我一辈子!”
她没头没脑地骂:“你,杨九重,还有那人,全都不是好人!全该不得好死!”
“娘,不要这样说,阿爹都死了……”
“阿爹?你还叫他爹?哈哈,你根本不是——”
“娘!”阿沁突地喝住她,脸色惨白地死咬了下唇,“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熬人怔怔地望着她,突又哈哈笑了起来,“你知道了,原来你早知道了!炳哈!”她歇斯底里地笑着,一把将桌上物事都扫了过来,“你根本不是他女儿!”
阿沁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门。
“轰!”
一道光划过天际,方才稀疏的雨点瞬间便成了暴雨,激在地上的水花张牙舞爪地似要擒住她急急的脚步。她不觉,仍像背后有什么追着似的急急跑着,雷声虽大,却掩不住熬人歇斯底里吼出的那句话。
你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你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你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她突地停了步,仰头望着漫天雨帘,有些漠然地想:娘难道不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便不能再复原吗?
雷声轰轰,便似回到了她七岁那夜。
阿爹和阿娘又不知怎的吵了起来,娘气哼哼地收拾包袱要回邻镇的姥姥家。
阿爹不在,她只有自行跟了阿娘走,好几次都努力地伸了手去握她,皆被她头也不回甩了去。
阿娘总是很讨厌她碰她,不像阿爹,总笑呵呵地让她坐在肩头,去哪都带着……
阿娘莫要走那么快嘛!
等等她好吗?
回头看阿沁一眼……好吗?
当夜下起暴雨,她被雷声惊醒,听见娘在隔壁房间里对姥姥哭:“当初是你们见他能干把我嫁了去的,哪知过的却是刀口上舌忝血的日子,还累我……累我……遇到这种事!”
“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能看开吗?”是姥姥在叹气,“同为女人,听娘一句话,不管你多么难受,都不能告诉他。”
“我怎敢告诉他!”阿娘的声音突地拔高,又低了下去,“我怎敢告诉他……不是他的孩子……”
她突然打个冷颤,莫名觉得不能再听下去,忙拉了被子捂住耳朵,心仍是怦怦地跳,谁?谁不是谁的孩子?
沉沉的夜,阿娘嘤嘤的哭声仍在雷声间隔中钻进被来,“一看到那张脸,我便想起那件事来,我真恨她……我真恨她!”
大雨还在下着,阿沁怔怔地走,怔怔地想。
那时的她究竟懂不懂得那些话的含意呢?
只知慢慢看着阿爹的笑也怕了起来,好像他的笑,是对着另一个才该叫阿沁的人的,不是她;他宠的,也是另外一个阿沁,不是她……
渐渐便学会屏息静气,懂得看人脸色,只因手上拥有的,都是脆的,稍有不慎便会摔毁……
她抬起脸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溪边。
真奇怪,之前明明还天色明媚,她还同另一人在溪边说笑着。那人是阿爹死后第一个对她这般好的人,性子有些奇怪,近来的举止也有些奇怪了,可她与他在一起时很轻松,很快活。那时她甚至还想,就算真给他护一辈子,似乎也是不错的……
怎就下了这样一场雨?
阿沁全身都湿了,她在亭栏上茫然坐了半晌,终于自言自语地站起来:“不管怎样,她究竟是我娘……”
便又顶着大雨回去,远远望着那扇洞开的门,徘徊了不敢过去。
最后低了头走近,抬眼看到的,却是两只悬空的脚。
她只觉脑中“嗡”地一响,眨了几次眼,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她慢慢伸出手……碰了一下。
冷的。
是她的手冷,还是那只脚冷?
“得抬下来,抬下来……”她喃喃着找椅子,“哐”当一声却被地上横着的凳绊倒了。
好痛……痛得不想再爬起来了。
不行,阿娘还在上面。
睁眼时,面前多了一双陌生的靴,她慢慢抬眼,看见一张很白净的脸。
那便是她最后的印象。
第十二章寻人
雨仍在下着,巷内静谧异常。
这时候,多数人家都在外头做事,纵使有人在,许多事情都是不会搭理的。摇摇欲坠的木门便就这样被风吹得吱嘎作响。
雨帘中突然闪过两道身影。
其后那人边跑边叫道:“大哥,为何赶这般急,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