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青禺仍是他当年踏上东霖时的样貌,一个小小渔村。
他眸底映染连天水面的绯红光彩,神情飘远。
“玄大哥、玄大哥……”黝黑少年露出白齿,手抓好几尾肥大蹦跳的鱼儿,向墨衣男子挥舞。“晚上有鲭鱼吃。”
招呼声唤回他惯有的邻家长兄神态,往前奔去,融入渔家收网、晒网作业。
打捞鱼,对他是新奇,更甭提渔家煮出的杂珍味五侯鲭,自两年前吃了一回,进入内陆,就再没尝过那样的入口甘美。
“我们也帮忙去。”武大、武三加入宰杀活鱼的行列。
“快,武三别让它溜了。”眼眉灿笑,双手滑湿,一条两足斤的鲭鱼跳离掌间,弄得他满头狼狈,仍乐得很。
“喔呵,玄大哥笨喔……”是群小孩童嘻闹声音,五、六岁模样,抓鱼剖肚技巧都比他高明。
“还是个大笨蛋。”他糗说自己。才非那呆板印象里的王族中人,高不可攀。
“少主,鱼来了。”武三声音。滑溜溜的鲭鱼跳离,飞入主子双手,一转眼,又落向沙地,再引来一阵笑闹。
武二伫立、未动,连面上神色都刻板,守着仍是个大孩子的主子。那年第一次远航,主子才九岁。
不多时,炊烟袅袅,盐味空气里满是鲜鱼香味,或烹煮、或炙烤、或生食。
围聚火簇,席地大啖,渔家王姓,抱来前些天赶集,耗去大量鱼货易换的烧酒,原是储着等大过年才开饮的。
“玄兄弟,干。”以碗当杯,一口喝光。“那日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救了我家糟糠,我哪能有这活蹦乱跳的小子。”一把拎过个瘦小孩,两岁多些。
那是两年半前的事,主仆四人刚踏上青禺,正巧出手救治难产的王家大嫂。
玄貘仰头喝尽这粗劣酿制的烧酒,神情满足,似比天下绝品。
“王大哥,你也念过几年书,明白几分道理,不要老说嫂子是糟糠。”玄貘对怀里小孩挤眉弄眼,存心逗他呵呵大笑。“你说是不是?喔,二毛宝贝,人本来就没有男尊女卑的区别,若不是大嫂辛苦持家,王大哥怎能安心打渔去。”
王伍再倒碗酒,入喉的烧酒,因玄兄弟的话差点喷出。
“玄兄弟,糟糠就是糟糠,贱内便是贱内,哪里没男尊女卑了?是男人,就得像城里那些大老爷三妻四妾……”王伍两只眼闪亮。
人各有念,勉强不得,事相所趋,无谓好坏。
玄貘止住话题,与他干碗。
换是玄貘,必然一心一念一人。
他眸底灿亮,若相遇,他自会晓得。
酒过数回,火簇渐灭,锅碗狼藉一地,盘坐的身子立起,是该道别。
“真不晓得哪时候才能再见到玄大哥?”一少年声音。
“对啊,对啊。”一群五六岁孩童绕着他。
玄貘从武三那取来在早市买的甜饼儿,全发给孩子。
“有机会的话。”玄貘灿烂笑貌,顿敛,届时,真还能再见吗?怕是兵祸连结。
挥手,拜离王家,东霖……昏主在位,苦了百姓,他管不得,自不管。
夜色掩护,搭乘木筏,缓缓滑向距青禺二十里外的礁岛。
约莫三里平方的小岛,主仆四人将由那里换搭巨型楼船,出海东返。
东霖锁国严,海禁亦苛,为免节外生枝,两年多前入东霖,在小岛上留置兵士,平时是打渔人家模样,其实是个东返西岛、西入东霖的联系岗哨。
这联系岗哨当初建立的最大原因,说来,他还真莫可奈何,原因无二,是为家书传递所用。
近半年,中隔东霖,西极、西岛的书信往来频繁,他未多问。
木筏泊靠礁岛,便见数艘楼船排列、数千兵将扎营,果是印证心底猜测。
“王姊。”他被迎入主将帐营。“接我,需这么大阵仗?”
玄言露一身军戎,挥退其余人等,眼眉处既十足女子风情、又十足凛然英气,她是当今玄玥陛下。
“你还敢说,往年你出海半年,就回家当乖孩子半年,这一回你足足两年半不回家。”眼瞅睨,那惯有的慵懒语调先数落一顿。“还有,别跟朕说这半年来,你完全没感受到西岛和西极的联络?”
“王姊,那你此行……但,有必要倾西岛之全力攻夺东霖吗?我们西岛联盟只是个众多岛国的商业集合,致力海上贸易、壮盛船队也就罢了,眼下,绝无强入东霖的能耐。”西岛与东霖中隔大洋,除了市舶利益,货品输进输出的贱买贵卖利润,自没有觊觎东霖的道理。
“所以,你并非不明白西岛和西极的联络?”问题丢回。言露眼底欣慰,王弟这番分析强过联盟会朝上的七嘴八舌、利益倾轧。
“王姊啊。”顽笑满脸,玄貘糊涂。王姊自能运筹帷幄。
言露看穿王弟的装傻,莫非是对她有所忌惮,又或者,纯粹是手足情义。
身为王族,承继大统与否,何不矛盾忌讳,名君若唐太宗,也是玄武门喋血、手足相残后才坐上皇帝宝座。
“这段时日,我最首要的功课,便是踏遍东霖、北鹰、西极、南苗的大都城,熟悉当地风土民情,以及不要让王父、王母找不到我。”十年前,就无意继承玄玥王位;十年后,当他踏遍海外,昔日的心意更坚定了。
“王弟,你不小,今年有十九了。”言露长他两岁。“玄玥始终是你的。”
西岛是一整列群岛的地理名词,也是一个海商贸易的联盟统称。其间包含数十岛屿,以玄玥、黄屿、秉辰三岛为大。
玄貘两耳呜咽,翻掀白眼。
有没有听错?啥?玄玥是他的?从来都不是!好不好?王姊最好别跟他开这种玩笑。
“王姊,你是让大船给晕傻?”
“谁晕傻了啊?”懒散语调拉长,十足威吓。
“是我,都是我。”玄貘畏她、更敬她,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从小,王母管不了他,王父治不了他,只有言露姊姊会拿来一把大刀,在他身子前后来回挥砍,是没伤到过一根汗毛,也没冷汗直流,只是钦佩王姊耍大刀的高明技巧。
偶尔,他顽皮作怪,就只为招惹王姊动刀,观看大刀在王姊手中飞转呼啸来去,但他极聪明,绝不将意图表现得太过显目,否则,就没大刀戏可看啰。
“所以,朕说了就算,玄玥是你的,王弟。”没商量余地,言露心意已决。
“王姊,你不讲理,十年前,我们不是这样说的,你不守信用。”
“朕改变心意。”慵懒语调里含笑。
“我这就找王父说去。”玄貘打算立即东行出海。
“你先不回玄玥,碧眸楼船暂时收归朕所管,这场即将开打的战争,西岛虽仅是兵临城下,你就当凑个热闹去看看。”此番与西极联袂出兵,实为造成东霖月复背受敌窘境,强迫东霖开放沿海港湾,以利西岛海商贸易。
“王姊,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玄玥,是真的。”他再次坦明心意。
“所以,你出海两年,不回家,是怕朕误会你反悔,王弟,你知朕也知啊。”言露温和地拍拍玄貘肩膀。
王姊没控好力道,他肩膀闷闷吃疼。
“你并非怕朕,就只是让,朕说什么你便让什么,所以,朕食髓知味,开始不客气欺压你,其实,没必要的,那些是王父的事情了,你和悯恩永远都是朕的亲手足。”
他们实是同父异母。
“王姊。”他大力拥抱言露姊姊,从未有芥蒂,倒是王姊心障已除。
“朕是病人,在海上呕了整个月,你还这么用力……”身为一国陛下,她伪装得很好,就连水土不服,也不让人轻易看出,全都藏在满脸英气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