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姊,你真能舍下,人各有心,我无意治国。”十年来,出海历游,玄貘的眼界再不局限西岛联盟,他自由自在惯了。
一语轰隆,玄言露沉思,她真能舍?
“两年多没见,你出乎朕意外的出类拔萃。”
貘王弟既沉稳通透又不失天真烂漫。
“永远都还是那个喜欢鬼吼鬼叫的玄貘。”顽皮神情的底下,是派爽朗清澈的心思。
“倒是。”言露神情了然,颇有所感。“或许,古来也唯有玄玥王家,才呵养得出你这性情,视玄玥如粪土。”这个弟弟,英伟灼烁。
意不在名位,却名位万里,不会是一方之主,却何尝局限于一方了?
“王姊,玄玥是肥沃粪土,便能解决粮食不足的隐忧。”他暗指言露王姊东南列屿育土十年的农耕大计。
“好一句玄玥粪土。”言露拉回心思,她竟轻易被说服。怎可,她的话即是王命。
“那是莞泠儿说的,前些日子收到她消息,东南列屿终于进入小面积的稻苗培植。”
“玄玥非你,该属谁?”王命已出,他岂能不从。
“王姊……”他心黯然,情沮丧,乌云当顶罩。
通常,言露姊姊决定的,他都得照办,因为,她是王姊,他极亲爱的姊姊,不然,王父的召见会让他耳朵生疮,王母的冷战会令他直打哆嗦,如此而已。
他们玄玥王族,就只有他们王室一家,男人最不值钱。
※※※
秋风萧飒、飒……
战鼓震天,边城已急。
东霖丽京城内,断垣残壁,难民流离,已不复昔日文明荟萃模样。
妲己一行人转出通往城外的地道,进入五丈原,藉着满布菅芒草的羊肠小道,躲避沦为俘虏的命运。
仓皇出城?
是吗?
妲己从不这么认为。
自离宫城,未再回首,东霖之地,那已是亘古洪荒的事。
她扬起细长眸子,露出惯有的嘲讽神态。
东霖、东霖……风吹得极遥远。垂肩黑发飘扬,两管衣袂纷飞,除了母亲和妹妹的记忆鲜明,一切都模糊,像个异地番邦似的。
怀里揣着母亲爱书《十三符箓》,腕上系着娘亲阖眼前的遗赠“芙蕖向玥”,这一刻,她感到和阿娘异常亲近,况且,出奔的目的地是阿娘故土。
西岛之国,阿娘说它有个更美丽的名字“玄玥之地”。
她走在最前方,口中喃喃有词,绝不让菅芒草的锋利伤了王妹半根汗毛;哑仆压后,以挡敌方兵将的埋伏袭击。
出了西门地道,妲己不再和妹妹交谈,要妹妹做寻常人家粗布褐裳打扮,隐身在一队小兵奴仆间。
她则外罩轻软金碧毛裘、内着蝶扑花织绣白绸,一副王室人家装扮,还得忍受右手握着个公主打扮的美仆。
她极讨厌和生人过度接近,就连有血脉相连的木兰、昭君都不例外。
一路,秋风飒冷,薄暮西斜,菅芒婆娑,望不见半点人烟,应是躲过了敌兵追捕,她心上笃定的盘算。
神情间,少了抹方才肃穆的戒备,这时,她顿下脚步,回首,眼神停在王妹身上,满是揪心怜惜。
毁容丹夺去妹妹的清丽容貌,愤怒在她胸臆间起伏,她哪还有心情去看望远端烧得火红的城池。
“围住她们……”人声划破秋风呼啸来去的五丈原,轰轰地由远而近。
莫非,中了埋伏。间杂奴仆的惊呼声音。
“是妲己,抓住她。”发现猎物的欢腾兴奋。
“留活口。”来自四面八方已然迫近的鼓噪。
此番出奔,她没太多士兵护驾,除了丽京城内已无多余兵将外,她更自恃为当今道术第一人,性子冷情,厌弃生人,愈简单的随从愈好。
因此,包含贴身侍从哑仆、远穗楼里的差役侍女,也不过十来人。
才须臾,从菅芒草中冒出的彪形大汉,个个褶裤绯衫打扮,约有数百,已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她化出一柄叱阎罗剑。
据说此剑以人血喂铸,阎王见之也得敛眉低叹,倒不是畏惧,只恐阴司地府将多添无数剑下魂魄。
“来,美人乖乖,放下刀剑,我不会伤你。”一双色眼骨碌碌在妲己艳绝无双的脸蛋儿上打转,还暗自淌了数滴口水。
话未毕,叱阎罗剑气已夺去那人双眼。
“啊,我的眼。”裂痛地抱头乱窜,像地狱焚火烧了一身。
这一剑使得几百名大汉止住往前包围的举动。
立于重重绯衫汉子外,一对主仆远远旁观。
“她那剑确实了得,以她这刚烈模样,黄麟就算有备而来,她也会宁死不从。”他低眉,为她沸腾的杀气。“武三,这就是战祸,不管最后结果怎样,都没有人是赢家。”
“少主,武三不懂。”模模脑袋瓜子,主子的话有时还真听不懂。“没有赢家,那又何必开战?”
他笑得飘忽,想着东霖土地的承平岁月不再。人命不论贵贱高低,在他心底,都是该珍惜的。
这数百汉子训练有素,并非盗寇之流,却刻意卸去盔胄,隐身草莽。
妲己眼眸流转,杀气沸腾。
“哑仆,保护菂菂。”姊妹俩的小名只有身旁人清楚。“我不准菂菂有任何损伤。”
忽地,直冲妲己及假扮的无艳飘飞细白粉末,叱阎罗剑只挥了两下、幻出一瞬间的千万剑形,便从她疲软的手垂落,那是、那是……
“已销魂”,阿娘说过,道法再如何高深,碰上已销魂,失了心智,就得任人宰割。
不,绝不随人宰割,她凝住涣散去的心神。
事至此,妲己仅能以深层吐纳振作。若非瞅见哑仆执意跟随的忠心耿耿,硬是带了十多名奴仆出奔,她早牵扶妹妹御风飞行,已去百里。
假扮无艳的美仆应声斜倒,还没机会往黄土地跌去,便落入彪形汉子手里。对方因而士气大振,一刀刀砍向单薄的东霖人马。
微弱惊骇声隐在刀剑铿锵碰撞的尖锐中,显得多微不足道,一小队跟随两姊妹的兵仆,已是死的死、伤的伤。
她收慑心神,奋力提起叱阎罗剑,节节败退的身形,往妹妹方向移步,管不得前方敌人,她侧转头。
“哑仆,驮菂菂走。”那是她最后的凝神元气。
话甫落,哑仆化身大鹏鸟,妲己使了移形幻身术。
“菡姊儿。”她哑哑的声音充满哭意,见到姊姊左手腕被画了道血口子,洒了金碧软裘一片殷红血渍,怵目惊心。
“走,我在母亲的故乡等你。”将妹妹抬移到大鹏鸟身上。“记住,菂菂。”
她这举止,看在玄貘深邃眸里,颇觉殊奇。
民间传言,妲己、无艳身不离形、形不离身,怎么无艳落入黄麟军手里,她竟未奋力抢救,反倒让仆从化身鹏鸟驮走了个奴仆,莫非……
丙真聪颖非凡,妲己已料算此行凶险,对无艳另有安排。
玄貘露出激赏眼光。
姊妹情深,世人所言不假。
“少主。”是武三的低缓声音。“已安顿好无艳姑娘,麟少主说他要妲己,无艳给我们。”
他上五丈原,只有贴身亲信跟随,就如王姊所说,是来凑个行军对阵的热闹。
“不,无艳给黄麟,我要妲己。”不容异议,玄貘身手迅捷,跃入打杀行列。
她左手腕痛裂,叱阎罗剑重沈,意志逐渐模糊,抬眼望了下晕黄天色中愈来愈模糊的黑点。
“永别了,菂菂,你要坚强。”话语模糊抖颤。
东霖妲己岂可任随宰割,非得落入他人手里,身不由己,她宁可死绝。
她眼底戏谑味儿十足,讽笑世人,揶揄自我,“有妲己,得天下”,世人作白日梦去吧。
地府阴司倒没能空旷多少,她杀得血红眼,是世人可恶,姊妹俩何曾愿意卷入这天下争夺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