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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 第13页

作者:琼瑶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垂著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穿著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雪儿凝视著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著这张美丽的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雪儿!”雪儿望著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著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那儿,笔直的看著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头,傲然说:“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是的。”柳静言写。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著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真的想我吗?”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岸。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间。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一天,他和雪儿笔谈,他写:

“妈妈在恨我吗?”“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他们的妈妈!”“是吗?”“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著满心灵的创伤,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著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的抱著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妓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

“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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