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真可惜,我們老太爺沒見到孫子,到底我們柳家有了孫子了呀!事先一點兒信都不給我們!」
突然,柳靜言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垂著兩條烏黑的大發辮,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一對翦水雙瞳,眉目如畫。一剎那間,柳靜言以為是更年輕的依依,但,馬上他明白了。他沖了過去,不能克制自己的沖動,喊了一聲︰
「雪兒!」雪兒凝視著他,他用兩手抓住了她的手,憐憫的、疼愛的看著這張美麗的臉,又輕輕的叫了一聲︰
「雪兒!」雪兒望著父親,然後垂下頭去,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下寫︰「你是我的爸爸?」柳靜言點點頭,雪兒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寫︰「爸爸,你想死我們了!」
寫完,她丟掉樹枝,滿眶熱淚的對父親掃了一眼,就跑進去了。這兒,下人們正把車子里的行李搬進來,又圍著小彬小綾問個不停。雪兒進去沒多久,依依顫巍巍的來了,她站在那兒,筆直的看著柳靜言。柳靜言走過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麗的,是那對眼楮,但是,由于盛載了過多和過久的憂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們的環視中,柳靜言無法向依依表達他的心意,只能對她笑笑。招手叫過兩個孩子,對孩子們說︰
「這是媽媽。」兩個孩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頭,傲然說︰「不是的,她不是媽媽!」
「叫媽媽!」柳靜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兩個孩子,然後詢問的看了柳靜言一眼,柳靜言做了個手勢,表示這是他的孩子。依依點點頭,一只手牽了一個孩子,轉身向里走。柳靜言注意到她轉頭的那一剎那,已凝住了滿眼淚水。他無法分析她流淚的原因,是因為高興還是不高興?這天晚上,柳靜言和依依在燈下有一番很長的筆談。孩子們都睡了,夜靜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園里有月光,有蟲鳴,有花影,有風聲,這就是柳靜言在國外十年中,幾乎日日夢寐以求的環境。在這次筆談中,柳靜言告訴了依依他在國外的事,綾子的事。依依只寫了一句︰
「她很美嗎?」「是的。」柳靜言寫。依依不再寫,柳靜言看著她,她的臉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經訓練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簡直無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麼。他寫︰「依依,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我十分想你!」
「是嗎?」這兩個字寫得很大。「真的想我嗎?」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飄忽,非常傲岸。然後寫︰「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想我嗎?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騙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當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關,人生不過如此!想也罷,不想也罷,真也罷,假也罷,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我給你寫過十封信,當第十封信喚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嗎?」
柳靜言為之駭然,這一段話對他像一把利刃,說明了他的無情。如今,他回來了,他又有什麼資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來,匆匆寫了兩句︰
「我已經收拾好你的臥房,讓翠玉帶你去睡,翠玉原是為你準備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寫完,就拍手叫進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頭來,打了手語,要那丫頭帶他出去。他不動,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後寫下幾個字︰「在國外十年,朝思暮想,無一日忘你,今日歸來,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請在以後的歲月里,善待雪兒!此女秉性忠厚,溫柔寧靜,才華洋溢,皆遠勝我當年。可惜數年前送學校受阻,否則今日,或者可以說話了。你既歸來,我的責任已了,但願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些話,柳靜言感到有點像遺囑,一陣不祥的感覺籠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態度飄忽,使他無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沒有言語能使她動心了。站起身來,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間。回家一星期了,他發現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兒卻經常跟在他身後。一天,他和雪兒筆談,他寫︰
「媽媽在恨我嗎?」「不,她愛你。」雪兒坦白的寫︰「小彬和小綾使她難過,她嫉妒他們的媽媽!」「是嗎?」「就會過去的,爸爸,媽媽只是生你氣,幾天之後就會好了。」但,幾天之後並沒有好。一個月之後,依依病了,臥床三天,不食不動,群醫束手,不知道是什麼病,只說體質孱弱,虛虧已久,郁結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兒叫去,不知談了些什麼。第四天清晨,在柳靜言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臨死曾目注柳靜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終生都沒有說過話,最後,她依然無法說出心里的話,帶著滿心靈的創傷,默默的去了。死時才剛滿三十五歲。
依依死後,柳靜言十分消極頹喪。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很依靠雪兒,他的飲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兒料理。他沒想到的,雪兒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兒為他裁冬衣,天熱了,雪兒為他制夏裝。她不但照顧父親,也照顧兩個小弟妹。日子在雪兒的照顧下,和柳靜言的消極下,平靜的滑過去。
這天,柳靜言在書房里,發現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擁抱著哭泣,這使他大大的震驚。他攬過他們來,問︰
「怎麼回事?」「我要媽媽。」小綾說。
「爸爸,我們回日本好嗎?」小彬說。
「怎麼了?在這里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小雜種!」小彬說︰「還叫我們東洋鬼,爸爸,什麼是小雜種?什麼是東洋鬼?」
柳靜言愣住了,頓時渾身冒冷汗,他生氣的說︰
「誰叫你們小雜種?」「所有的人,」小彬說︰「只有啞巴姐姐不叫。」
「我會去罵他們,以後不會有人叫你們小雜種了。」柳靜言說,安慰的抱著他心愛的兩個孩子。
這一年北平城有個十分轟動的畫展,開畫展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剛滿十七歲,一個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綾。和柳綾的畫同時展出的,還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畫,柳綾畫的是沒骨花卉,柳瑞雪則是工筆花卉,格調用筆完全不同,卻各有千秋。一時,成了一般人談論的對象,柳家兩姐妹,被譽為柳氏雙英。畫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靜言心滿意足,整日和兩個女兒談天畫畫,生活也還平靜自得。可是,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變一發生,戰雲密布,人心惶惶。這天,讀大學的柳彬氣沖沖的跑了進來,把一張報紙丟在桌上,柳靜言拿起來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標題是︰
「論才女柳綾的血統——日本藝妓之女,何容我等贊揚?」
底下是一段內慕報導,略謂柳綾是一個中國世家子和日本藝妓的私生女。對社會恭維柳綾大加抨擊。柳靜言放下報紙,長嘆一聲,柳彬昂了一下頭,大聲說︰
「爸爸,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可是,學校里的同學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兩個老東西叫我雜種,甚至說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來冒承柳家的財產,……爸爸,這種生活我受不了!」
「這是我造的孽,」柳靜言黯然說,心中無限慘然,他對這個世界覺得不解,對生命感到茫然。雪兒年已三十,只為了是啞巴,就只有讓青春虛度。剩下的兩個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問題,早知如此,為什麼要制造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