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静言提起笔来,仓卒的写:
“依依,请原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个残废的孩子,请谅解我!”他把纸条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扫了一眼,惨然一笑,提笔写:“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从?”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来,跄踉著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情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依依怎么样?”“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著眼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柳静言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模她的面颊,感到眼眶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模下,依依张开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她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
“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柳静言望著她,这原是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里,有著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强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幢房子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反正有什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了这幢有石狮子守著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著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著玩。柳静言手中握著一叠信笺,沉思的,反覆的翻阅著。第一封信“静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接来信,知君
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
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
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
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
居在外,万请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静言: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
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
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
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静言: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
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
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
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
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静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
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羁绊著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好
依依”
第五封信“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
包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
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静言: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
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女圭女圭,好不好?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你看。恭请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著跑到玄关去,嘴里嚷著:
“妈妈回来了!”一个提著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静言,喊著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愁,”柳静言模了模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著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著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著说:
“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叫大姨女乃女乃,二姨女乃女乃!”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