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香晋斋的书房内与格格认识后,两人便一见如故,每隔数日,总要见上一面,不是格格到她的绣楼来,就是湘青到格格所居的翠云阁去。两个年龄相仿,连面貌都神似的女孩,很快的就突破身分的限制,成为几乎无所不谈的好友。
说“几乎”无所不谈,是湘青对南星之事,仍难免有所保留,她并不是刻意忸怩,而是碍于南星对朝廷的看法,总得有些顾忌。
相形之下,格格似乎就明快坦白多了,这自然和她本性天真澜漫,又一直活在重重的保护中,浑然不知人间疾苦有关。不过她与湘青投缘,总觉得在这位才大她不到一月的女子身上,有股特殊的亲切感,使得她极乐意与湘青接近,更是最主要的原动力。
这天趁春暖花开,格格又差人过来请湘青到她的阁园去赏新开的牡丹与芍药。
“湘青,”格格一见她的身影,立刻起身过来拉她坐下道:“好些天没看到你了,在忙些什么?”
湘青想要行礼,被格格硬给拦住,只好微微矮一子,权充招呼,这才落坐。“没忙什么,只是给小兰凑个热闹而已。”
“小兰,”格格想了一下便道:“是额娘从家乡带来的总管陈的女儿吧?”湘青点头称是:“如果我没记错,她是许给了二哥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对,正是二贝勒的随从之一,李杉才,我们都叫他做小三子,听福婶说他们自小便玩在一块儿,小三子又无家累,小兰嫁给他,等于为家中添了个半子,福伯、福婶不但没少个女儿,反而得了个贤婿,多了个依靠,也难怪他们在行大礼那天,一个劲儿直笑,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榜格听得专注,唇边却泛开了一抹苦笑,甚至别过头去叹了口气,半晌都不出声。
“格格,”湘青几乎没见过沉默如斯的格格,不禁有些挂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让你不开心?”
“没有,没有,”她立刻否认说,“你没说错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对了,不是叫你私底下别再称我格格的吗?太生疏了,你瞧你来这,我马上就把那些侍女全部支使开,为的就是要方便你我闲聊,不想要给你添加任何压力啊。”
“谢格——,”见她故意杏眼微瞪,湘青只得笑道:“是,蔚绿,这下可以了吧?”
蔚绿笑说:“这还差不多,哪,吃块碗豆黄吧,”她指着瓷盘四寸见方的糕点说:“有带山楂与不带山楂两式,看你爱吃那种口味,就吃那种。”
湘青挑了块不带山楂的说:“这像是东安市场靠庆林春茶庄旁那个摊档的碗豆黄。”咬下一口,跟着赞道:“豆泥滤得真细,不干不稀,入嘴酥融,既新鲜又好吃,厨房做的?”
“他们大菜拿手,碰上小吃可就不怎么行了。”
“那么这碗豆黄……?”
“可不就是从你刚才的那个摊档买回来的。”
“但我记得上回福婶带我,是在午后三、四点时去买的,他们的碗豆黄之所以远近驰名,靠的便是绝对新鲜,绝没有隔夜货啊。”
蔚绿笑道:“你还真是个行家,到北京城来不到一年,连小吃这种‘碰头食’,都比我还熟悉。”
“你怎么同?你是千金小姐啊,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呢?又怎么能跟我们这些寻常人家一样,到纷纷扰扰的市场或摊档前,去与小贩讨价还价,与市井小民排队争购?”
“所以我才难得吃到像这碗豆黄的爽口点心,就像……,”蔚绿欲言又止的。“就像我不似小兰,可以自由挑选伴侣,和自己所喜爱的人共度一生一样。”
“蔚绿!”湘青不知她有这门心思,不禁有些诧异的轻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蔚绿转过头来看着她,手抚颈上珍珠,眼含幽怨的说:“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说笑话给你听吗?”
“但福晋说你的婚期已定,就在——。”
“别说,”蔚绿乞求道:“湘青,别说出来,只要别人不提,我就能不想,省得烦心。”
“蔚绿,你自己知道那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有些事即便不提,也是扎扎实实存在的。”
“对,有些事是扎扎实实存在的,”蔚绿忍不住倾诉道:“就像这碗豆黄,你刚刚不是也说那摊档都在下午才贩售的吗?怎么这时会有?”湘青颔首表示她确有此一疑问。“因为这是有人为了我,特意央求那师父一大早赶制,再亲自送进府里来的。”
湘青心里已隐隐有些明白了,但老天,这是真的吗?如果是,那可是一桩绝无希望的遇合啊。“那人便是……?”
“是的,”蔚绿难得激动的说:“是的,正如这碗豆黄的确在你跟前一般,那人也的的确确存于我心,湘青,”她握住湘青的手道:“难道这不比阿玛为我所订下的什么婚约来得更加真实吗?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为我订下的是什么样的婚约,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不清楚他的长相,至于性情好坏、学识高低更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家世显赫,足以与我匹配,但那又如何?我并不喜爱他,并不想嫁给他,就这一点而言,你说我是不是远不如小兰幸福、远不如平民女子幸运?”
“你……跟王爷谈过吗?”
“阿玛?”蔚绿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发出笑声,但那笑声却显得凄楚且刺耳。“我连额娘面前都不敢提,更何况是阿玛?在他们那一辈的婚姻关系中,额娘是逆来顺受,阿玛则是为所欲为。只因为额娘身子孱弱,无法多生壮丁,阿玛便在短短的几年内,连立两位侧福晋,后来若不是二哥争气,我又是和亲王府内唯一的格格,恐怕额娘便连正室之位都难以保全,这种寂寞冷清,残破不堪的荣华富贵,蔚绿从不曾憧憬过,也不期盼拥有。”
“蔚绿,那他,我是说你真心喜爱的‘他’,可有希望与你未来的夫婿一争长短?”
蔚绿凄然一笑道:“论家世背景,无如烛火妄想与明月争辉,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
“你们没试,怎么知道就一定没有希望呢?”
蔚绿见湘青满脸同情,不禁感动的拍拍她的手道:“有你为我分担心事,我已经十分快慰了,身为贵族后裔,有些事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义务,连试都不必试,就知道推翻不了的,何必以卵击石呢?”
“但,蔚绿……”
“好了,我们是来赏花的,别让我的故事坏了你的兴致,瞧,这牡丹开得多娇艳啊,但我却觉得还是你为我所绣的花开富贵较美。”
湘青万万没有想到格格还会有这番心事,想到自己已几乎备妥的嫁礼,却只是一场令新娘神伤的婚礼中的工具,湘青也不禁为之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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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太开心的样子,玩得不愉快吗?或者吃得不合口?”回到“萱草诊所”后,南星问湘青道。
“没的事,这些日子来,我们去过香山、八达岭、卧佛寺、樱桃沟、密云水库,吃过庆和堂的桂花皮炸、同兴堂的烩三丁、厚德福的糖醋瓦块、泰丰楼的鸳鸯羹……”
南星见她把去过、吃过的地方都记得如此清楚,知道那是她珍惜每一个他们共同走过的足迹的关系,不禁感动的轻环住她的腰,捏捏她的鼻子道:“还有啊,你忘了老便宜坊的烤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