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思道:"无妨。令侄与我素来不睦。言语失和,不算什么。"
桓冲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父辈的冤仇就此化开了罢。贤侄,灵宝年轻,又给家里人宠坏了。你饱读诗书,又有见识,不象他是井底之蛙。这修复的重任就由你来担任如何?"
殷仲思始料未及。桓冲夸他也还罢了,居然会称他贤侄。糊里糊涂之下,竟然答应了他,待依着桓冲的指点信步走到桓玄房门外,才知道要后悔。也罢,既然来了,那就进去罢。还怕他不成?看来一个人在允诺别人时,千万要想清楚是否力之能至,否则后悔莫及,有冤无处诉。
走进屋子,桓玄见了他,怪叫道:"什么风把殷大爷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呀稀客。我可不敢当。殷大爷你这就请罢。"嘀咕道:"守军是怎么搞的,居然放不相干的闲杂人等胡走乱闯。"
殷仲思可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迁就他。抱拳道:"我是奉命而来。看来你我水火不相容,那也不必强求和睦。既如此,你我的交情今后断绝,怎么样?"不等他有任何表态,说完就走。
桓冲在前厅等消息,听到殷仲思说两人仍然不和,跌足叹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答应我会摒弃前嫌,就此修好吗?为什么还是断绝了?"
殷仲思不知道他干吗这样热心过度撮合他二人。他们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慨然道:"大人,父辈的冤仇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我与桓玄性情不投,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刻意修好。古代的君子,提拔人摈退人都符合礼制。如今的君子,提拔人象是要拥到膝下,摈退人象是要推入深渊,其间决不留缓冲的余地。我并不以为然。何不效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桓玄积怨已久,没有兵戎相见已是万幸,恐怕是谈不上修好和睦。若要违心强求,却不是我殷某人的禀性。有负所托,还请大人见谅。"
桓冲叹惜之余,也只得作罢。
第九章从军
不日已到七月。探子来报说慕容垂率援军已临汉水。二十万大军人强马壮,锐不可档。
桓冲战战惶惶,忧虑了两天,决定撤退。
殷仲思劝道:"大人,襄阳是屏障,尚可坚守。何况大人博得头筹,一举收复失地,军心民心大振。现在不战而退,恐坏了士气。"
桓冲道:"你知道什么。等到襄阳被围,成了一座孤城,再想走可来不及了。四年前襄阳就被前秦攻陷过。何况此次慕容垂率二十万之众,是我们的一倍。我们寡不敌众,要怎么战?难道白白去送死?"
殷仲思道:"四年前襄阳被围攻,其时大人镇守上明,近在咫尺,但畏惧而不敢救,以致襄阳失守,守将朱序被擒。今日襄阳有难,大人又要弃城而走。可对得起全城百姓?可对得起这些年来的领取的朝廷俸禄?难道养兵千日,不正是用在一时么?大人既无心报效朝廷,又无意解民于倒悬,更无澄平天下之志,当初为什么要从军?!"
桓冲一怔,旋即怒道:"大言炎炎。慷慨激昂之词,谁不会说。一洒狗血,便是好汉了么?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了这个。这些将士是我的旧部,跟随我多年,我要对他们的安危负责,不能让他们在此地白白送死。你要逞英雄,敬清自便。如我料得不错,你也未必有澄清天下之志。你又为什么从军?"
殷仲思叹口气,低头不语。他从军只是为了博个出身,确实也没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到了危难当头之际,自然而然热血上涌,以求一战。桓冲不是有血气的男儿汉,而大厦将倾,他独木难支。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当下他收拾行囊离开。出了城门,居然是桓玄从后赶上送行。殷仲思只当未见,没有心思与他多言。桓玄冷笑道:"是谁口出大言说什么要死守襄阳。怎么这会儿跑得比谁都快。
有一股几年来他以为已然克服的自惭羞愧之意慢慢涌上,好似早些年被人数落时的心情。殷仲思急于逃避,走得更快。
桓玄又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当初稽康也是这样问钟会。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殷仲思学钟会如是答。
"哼,你还是口舌便给,可惜终如我所言: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殷仲思停步怒道:"你想怎样?我虽不才,你也未见得有种。"
桓玄哼笑道:"我何须有种。我是世袭的南郡公,自有尊贵身份,无需文治武功锦上添花,也不必象寒门子博出命去求富贵。"
殷仲思慨然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似你们这般公侯将帅,怕死的怕死,怕事的怕事,下辈子的富贵不可预期,这辈子的荣华岂肯舍弃,自然是保命要紧。本来手握重兵,天生好命的有权势者,完全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何必庸庸碌碌过这一生?我未能尽力死守,尚有羞愧之心,好过你们全然的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桓玄笑道:"有良心的人才会动不动就这也羞愧,那也顾忌。你这人就是包袱太重,如此做人殊不痛快。"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何谓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你我或许有不同的见解。白白送命于此,又有何益处?自该保存实力,以求他日的成功。"
殷仲思皱眉道:"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桓玄道:"我四叔是谨慎胆小了些,不过我可不希望听到关于他临阵月兑逃之类的谣言。"
殷仲思瞥他一眼:"你会关心?"
桓玄傲然道:"难道你不知道桓家人最会护短?一家人互不帮忙,必成一盘散沙,为人各个击破。你道是你们殷家?个个自扫门前雪,大难到来各自飞?嘿,结果怎样?家族颓败,不复昔日风光。当年殷侯名声赫赫,与我父不分轩至。现在我桓家仍是家声显赫,英才济济,你殷家还有什么声望、什么人才?"
殷仲思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我虽不屑你四叔的行事,但在他家里四年,也有宾主的情分。"
桓玄道:"那就好。但愿你记得刚才的这番言……"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支流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奔他脑门。殷仲思眼疾手快,一把推倒他,两人一起摔下马,扑至地上。"什么人?"左右卫士齐喝,自去查看。
桓玄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再晚一点,我就屈死在这暗箭之下了。多谢。"
殷仲思淡淡道:"不必谢。举手之劳罢了,小事一桩。"
桓玄道:"我的性命于你是小事,在我自己可是大事。现在你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往日的冤仇一笔勾销。你有什么要求?但有所求,我无不应允。"
殷仲思道:"你有什么好让我贪图的。有求必应?嘿,口气未免太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桓玄皱眉道:"喂,我肯谢你是给你面子,我平生可未曾向第二个人说过这个谢字,你别不识好歹。"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抱怨道:"你这人也太难讨好,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看?"
殷仲思道:"不过一条命罢了,值得你前倨而后躬吗?不怕折了你堂堂南郡公的身份?"
桓玄嚷道:"什么不过是一条命,你也说得太轻松。若不是有这条命在,这眼前的青山绿水,世上的恩怨荣辱,与我还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