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如何将工作和私人的关系划分开来。她渐渐变得完全依赖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拿来问我的意见……因为她那时虽然开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业也已经有了样子。而她是信任权威的。”他耸了一下肩膀:“我当时血气方刚,无法抗拒那种英雄救美式的虚荣,而她又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情绪化——结果是,我们很自然地成为情侣……”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而后她就怀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在学耕开始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便已经了解:他是藉用自己的过往来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会对“忘记做保护措施”这件事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但是事情的发展仍然使她震惊。“那——那后来呢?”明明知道他一定会往下说的,她却仍然忍不住要追问这么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闹,骂我,怪我,把一切你想象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头上,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毁掉她的未来在内。我说我们可以立刻结婚,她大叫大嚷说那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他停了下来,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彷佛是,只一想及这桩往事,仍然使他伤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后我们冷战了两天。两天以后她来告诉我说,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气得发疯,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她是个冷血的、谋杀的凶手,她则说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凭什么要她牺牲事业来生养孩子。吵过以后她又哭,哭着要我原谅她,说她被吓坏了,说她还没有作母亲的心理准备,说她不愿意成为丑闻的主角——”学耕苦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之意:“我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错得并不比她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这整桩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而她也用不着用那种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就——和解了。我们开始小心谨慎地采取避孕措施,可是她对避孕药过敏,只好去装了乐谱——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身体也不接受这种东西。可是等我们发现这回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她又怀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后来呢?”她凝视着他黑暗中的脸孔,那表情是苦涩而悲伤的。
“这一次我不容她反对,一发现她怀孕,就安排了公证结婚的事宜。她不但没反对,甚至还很高兴,说她工作得累了,暂停一阵也好,而且她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以补偿我们失去的……”他又停了下来,半晌才接了下去:“结婚后没有多久,我到高雄去办事,去了三天,回来以后,发现她躺在床上,脸色像死人一样的白。她——-”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孩子流掉了。”
难怪他坚持她如果怀了孕的话,一定要让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经两度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见也能想象:像他那样温暖而有责任感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慈爱的父亲!苑明心疼地搂紧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忍不住要问:“难道是她的身体——?”
“她说,医生告诉她,由于她怀下的第一胎就被堕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她怕影响到我的工作,不敢打电话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经失去了,我就算赶回家来也于事无补。她——”
他的声音再一次地停了下来,而苑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迷惑之意流过心坎。这迷惑是从何而来的,她不能够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个更具体的感觉;而在她还没来得及作更深一层的分析之前,那思绪已经像闪电一样地溜走了。她摇了摇头,决定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先扔到一边去。
“那后来呢?你们没再有小孩?”她问,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没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产以后,为了她的身体健康,我好几个月没有和她同房,并且决定暂时不要有孩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实上我们两人的工作都愈来愈忙,一时间也不可能养育孩子。何况我们本来也不急。我们都还年轻,尽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们的婚姻渐渐地出了差错。”他慢慢地说:“其实早在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存在了,只是年轻时并不明白,那种差异有多大的关系;而且人在年轻的时候,许多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并不是那么明显。一直到我们的事业都有了雏形以后我才发现——”
“你们的价值观有很大的不同?”
学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干干地说:“对我而言,商业摄影只是谋生的一种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经很腻了。你知道,透过镜头制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销各种各样天知道是什么儿的垃圾商品——”他嫌厌地挥了一下手:“我渐渐将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摄影上去,因为真实的人远比那一大堆漂亮脸孔有趣得多;
而后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题材,因为脚踏实地在生活的人,以及这个社会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动的东西。”
“我懂。”她轻轻地说:“对艺术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战,还有什么自我成长的余地?所以我才会跟着我学姊做小剧场啊。”
学耕紧紧地搂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种相知相惜之情流过彼此的心坎。而后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爱珠无法了解我的想法。她愈来愈红,也愈来愈重视自己的衣着打扮,愈来愈重视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们开始在用钱的观念上有了很大的争执。当然她自己有着相当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无法和她配合。我负担不起名牌轿车的奢侈,也没有法子三天两头的送她珠宝首饰……除此之外,她还希望我从事更多的商业摄影,赚取包多的金钱,认识更多的名人。然而这一点却是我绝对无法妥协的事。所以我们之间的情况愈来愈糟。
她依然依赖着我,因为她一直以为,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现出来,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无法不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一项错误,认为我们的婚姻妨碍了她更多的发展,剥夺了她更好的机会——尤其是,演艺世界中有那么多金钱的诱惑,有那么多可以被交换、被买卖的东西——不管是精神还是!”
他话中的苦涩之意使她静默。她记得文安表哥曾经说过,根据影艺圈的说法,郑爱珠成了名、大红大紫之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不要范学耕这个糟糠之夫了。这种传言也许来得太片面、太独断、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学耕的陈述里,她却也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意志薄弱、贪慕虚荣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渐被冲得迷失了方向,忘却了自身……“我们还在一起的最后那半年多里,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那时我已经发现她在外面有不轨的行为,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承认,只说那都是必要的应酬;逼急了她就哭,说我无法在人事上给她任何的帮助,让她自己一个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还要为此来责怪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时肯多花点时间陪她,肯应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业摄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后来的这种地步?毕竟是我带着她进了这个圈子,是我让她接触到那种灯红酒绿、繁华与污浊。如果她有了什么改变,我都应该是那个要负最大责任的人才是。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她,她并不是个坏女人——至少,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纯真的,虽然有点虚荣,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