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姊!”苑明喊:“真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正想晚些给你打个电话呢!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吗?”
那女孩抬起眼来,看了苑明一眼,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回过神来的微笑。“是你!”她说,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吗?你什么时候从马来西亚回来的——是马来西亚,没错吧?”
苑明眼睛里露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马来西亚。你没记错。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简单地说:“学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学耕。学耕,这是我学姊,石月伦。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石月伦,嗯?学耕颇饶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来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类拔萃、既有热情、又有思想的学姊了?她看起来好小。倒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来得特别细致的关系——因为苑明也有着那样美好的肤色——而是因为她脸上有着一种极其天真的神情,几乎像孩子一样。
“我听说过你,范学耕。”石月伦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他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好小——至少比苑明还矮个两吋左右;只是因为她头大大的,坐着的时候教人不觉得她个子小罢了。“你作好决定了是不是,苑明?”她这话是向苑明问的。
苑明点了点头。“我决定留下来了,学姊。”她认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学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伦的动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闪电般握住了苑明的双手,整张脸庞都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学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来:“这些事我们稍后再谈吧!我晚些再跟你联络,嗯?反正我手头这个剧本大概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个莺莺传吗?”苑明关切地问:“你现在处理到什么地步了?”
“大致的细节和场景都出来了,整体的结构还得再修。我在考虑要删掉一两个演员,目前我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个角色是可以由同一个人来饰演的,不过……”石月伦沈吟着,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翻开桌上的笔记簿,却又想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不起喔,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来。
“那我们走了,学姊,再联络喔。”苑明告辞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么咖啡?好香呢。”
“这个?”石月伦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随便点它一个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种咖啡?”她翻开了笔记本,突然间抬起头来,将那对正要离去的情侣叫住:“苑明!”她无助地道:“有没有看到我的笔?”
“笔?”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着她:“不是就夹在你耳朵上吗?”
“嗯,喔。”她从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笔,颇不满意地对着它皱了皱眉,又自发起呆来。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了,嗯?”离开石月伦不到几公尺远,学耕就迫不及待地问:
“香港那边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个钱。再说留在台北,我也不会少了工作的机会。人生在世,还是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这么大的帽子行吗?”他抗议:“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是为我留下来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么美吗?”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将手臂插进他臂弯里:“虽然,也不能说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着她在角落一处卡座上坐了下来。自这个角度看去,还看得见石月伦咬着笔杆发呆的身影。很明显的,她到这个地方来不是为了约会,不过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想想事情罢了。
“你们刚说的莺莺传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好奇地问,急着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她好象想要你担任女主角,是不是?”
“莺莺传嘛,”苑明看了看菜单,点了一个女乃油焗明虾,看着学耕也点过菜之后才接着道:“你也许不知道莺莺传,但应该知道西厢记吧?”
学耕点三点头。苑明接道:“莺莺传是西厢记的前身,是唐人传奇里很出色的一个故事,就因为太出色了,才有了后世的各种改写本。改到后来,原来的样子都不见了,女主角甚至变成了红娘。其实原着小说写的是,莺莺一家被土匪困在庙里,仗张生的智谋解了围,太师一家便宴请他,并叫莺莺出来拜见张生,向他道谢。莺莺这个豪门千金想到要出来向个陌生男子——即使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谢,心里头老大不乐意。可是张生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就写诗去挑逗她。结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让莺莺义正辞严地训了一顿……”
“那后来呢?”
“张生碰了一鼻子灰,本来以为已经没希望了,谁晓得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莺莺居然跑来就他,缠绵一夜而去。后来张生离去,这桩韵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后张生曾经去过访他这位表妹,莺莺却不肯见他。张生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娶莺莺,他还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塞,好象是莺莺生得太美,对君子的进德修业有所妨害云云——”
“见他的大头鬼!”
苑明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种观念很可笑的,不是吗?会妨害到进德修业,早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招惹人家。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学姊对这个故事有兴趣,是因为莺莺这个角色的心理变化很有意思。她告诉我说,她想就莺莺的心理好好地发挥,好好地探讨她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压抑,以及她采取的反叛——”苑明沈吟着道:“我不大记得学姊那时是怎么说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说,莺莺这个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礼法和社会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却又终于没能真的挣月兑那一切,结果只是将她自己当成了一种牺牲……”
“一个悲剧英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里,等吞下去了才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个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么激烈又那么凄艳!我只是还不知道我学姊要怎么处理这个剧本。我们现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干,对白和场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学姊要加进去的诠释更是复杂。而且剧本归剧本,真搬演起来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决这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别说演员还没找全,我们连个排练场都还没有着落呢。”她叹了口气,再叉起一口沙拉。
学耕沈吟着吃着自己面前的沙拉。“你虽然说是刚刚才决定要留下来和她一起工作,其实是早就投入这份工作里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学的虽然不是戏剧,但身为艺术工作者,我很能了解创造力能在一个人身上激起的热情。那个石月伦——是一个真正能激起你的热情和创造力的人,不是么?”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过。”苑明解释:“事实上我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时的导演就是她。如果说她是引导我走向表演艺术的人也不为过。而这次她回来——”苑明深思着接了下去:“我觉得她成长了好多。她似乎已经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也已经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东西。那个崔莺莺——如果真照她那种解释法来处理,会是一个可以让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创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说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