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正厅,名老爷便高声说道:“枕秋,还不来见过陈大人!”现在的他已卸下了傍晚时的威严,只剩满面春风。
名枕秋只得走向陈墨霖,罗裙微动,勉强一福,轻纱拂地便起,不愿多惹尘埃。
罢一抬眼,不期而然地又跌入一双带笑的深眸,隔岸观火似的凉凉瞧著她。强压下噬人的心火,她还他一抹冷笑,迳自走向自己的座位。只剩下深眸的主人兀自挑高了两道修眉,回味著她的反应,良久不已。
名老爷对名枕秋的冷淡似乎早有预料,毫不在意地依旧满脸堆笑,连忙招呼陈墨霖入坐,再一一介绍家中诸人。
陈墨霖只好忙于应对名家上下走马灯般的一一见礼,好不容易才搞清这一屋人之间的关系:那锦袍青年是名老爷的侄孙名兆□,那蓝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和氏,而她身旁的男孩是他俩的独子,好像叫做什么卿儿。当然,最先出来见礼的便是名老爷的外孙女——灵州城的天之骄女——名枕秋。
陈墨霖本不喜欢出席这样的场合,若非还想和名老爷商量有关稳定米价的事宜,即便是三请四邀,他也不愿来此受罪,所以现在虽然人在这里,却是浑身不快,趁著空子,他侧首向旷之云耳语道:“这样的场合,怎么还有女眷?”
“月团圆,人团圆吧。”旷之云似笑非笑,他早看出这其实是一场相亲宴,名老爷刻意招来这许多人同席而坐,只不过是为了一人的出席而用心良苦。他转头看向名枕秋,心头竟涌上缕莫名酸意。
不想泄露心事,他不自在地转眸瞥向别处,入眼处天边的明月皎洁,月光下一个小小的孤单身影,似乎也如他般心声难诉。他向那孩子招手,示意他过来,岂料那孩子却全无反应。他想起这孩子应是名兆□的儿子,于是试著唤了声:“卿儿。”那孩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迈开了脚步,走得谨慎而缓慢,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那小小的脸庞上竟嵌著一双无神的眼睛。
笑容倏忽凝结在唇角,旷之云站起身来,抱过卿儿,置于膝上。
还未等他开口,卿儿已露出了笑容,“是同知大人,还是旷先生?”
“你猜呢?”
卿儿摇头,“卿儿不知道……卿儿看不到。”
“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旷之云放柔了声音,一字字道:“你还有鼻子、耳朵、手啊。”
卿儿侧头想了想,“你是旷先生吧?”
“你怎么知道啊?”陈墨霖也过来凑趣。
“因为先生说话的声音和大人您不同呀。”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陈墨霖好奇起来。
“大人身上有好大的墨味!”
“难怪大人名叫墨霖。”旷之云笑得俊邪。
“墨味有什么不对?整日批阅公文,谁能不沾上点儿?”陈墨霖白了他一眼,又问卿儿道:“那这姓旷的身上又是什么味道?”
卿儿似乎有些为难,皱眉想了半晌,“他身上没有味道。”
听到这话,陈墨霖哈哈大笑,席间众人不论真心假意,也都跟著笑了,惟独名老爷脸色有些难看。他原本正和陈墨霖东拉西扯,意欲探探他的口风,却不料被这孩子打了岔。此刻他不便发作,只能责备名和氏道:“这都要开席了,怎么还没把孩子安顿好?”
名和氏脸一红,连忙招唤嬷嬷来带走卿儿。
“怎么,卿儿不和我们一起用餐?”陈墨霖问,他见卿儿乖巧伶俐,不由生出几分疼惜。
“大人说笑了,宴席之上怎有孩子的座位?”名老爷道。
旷之云却道:“既是中秋家宴,又何妨破例?”
“这孩子眼睛不便,待会儿毛手毛脚的,岂不让二位见笑?”名老爷婉拒。
话说到此,已无转圜余地,旷之云眉峰微蹙,无奈地正欲将卿儿送还给嬷嬷,却听名枕秋道:“外公,既然陈大人和旷先生坚持,就让卿儿留下吧,我和表嫂会照顾好他的。”
“也好……”听她这样说,名老爷不好再驳,只得点头同意。
于是,名枕秋离座而来,从旷之云手中抱过卿儿。瞬间二人眼波交会,却是冷热迥异。他自是回她感激的一瞥,却不料她水眸清光逼人,让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恍悟:她此举原是在还击先前他目光的“攻城略地”,提醒他若论察言观色,她也并不在他之下——不然这回她怎会读解他心意,故意卖他人情?
真好个狡慧女子,并不明提要求,却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心念所动,他“领情”地收敛了目光,任她的身影飘出视野,并且“守约”地再不回顾。
月华满桌,杯影交错,杯中桂花酿的甜香仿佛是采得了月宫的精髓,漫溢而出之时,刹时陷落了天上人间。
盘中桔红色的蟹个个饱满,让人不禁垂涎,虽然个个精挑细选,名老爷还是故作不满地感叹:“只可惜时节未到,不然还能让大人尝尝再肥一些的……”
正说著,厅外却传来阵阵嘈杂,众人都感奇怪。
名老爷脸色一沉,对名兆□喝道:“还不出去看看?!”
名兆□连忙起身出门,未料那嘈杂声响已先他到了院中。
只听得来者是一女子,口中吵嚷不停,又听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来的竟是灵州倚翠楼的老鸨。
陈、旷二人面面相觑。名老爷已难堪得满面通红,却还要强压怒火,对陈墨霖赔笑道:“一点家务事,还请大人见谅……见谅。”
陈墨霖也觉尴尬,于是说道:“既是家务事,不如本官和旷先生先行回避一下?”
名老爷如释重负,连声称是,急忙将陈墨霖等迎入花厅,又吩咐一干下人跟进伺候,方才向院内走去。
陈墨霖在花厅里坐下,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心中纵有百般好奇,却碍于官体,不能过问。旷之云已然踱出了花厅,料他是去看热闹,不禁暗自羡慕他无官在身,自由自在。
饼不多时,外面安静了一些,旷之云也悠然而回,脸上带著讥诮的笑意。
陈墨霖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旷之云道:“名兆□日日在倚翠楼花天酒地,却不给银子,让老鸨找上门来了。”
陈墨霖想起名兆□一身锦袍,华丽光鲜,却欠下妓债被追讨上门,不禁“扑哧”一笑,“名家怎么有个这样的败家子?名家就是有再多的产业,恐怕也不够他挥霍。”
旷之云摇了摇头,“名家的产业,还指不定落到谁手里。”
“此话怎讲?”陈墨霖不解,“名家不也就名兆□这一脉香火?”
“大人此言差矣。”旷之云道,“你忘了?还有名小姐啊!”
陈墨霖不以为然,“可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名老爷难道要为她招赘婿不成?”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笑意从凤眸中点点流出,“不过,最好还是能够将名小姐许配给一个有能力保护她和名家财产的靠山。”
“你是……”旷之云笑得越灿烂,陈墨霖就越觉毛骨悚然,“说……我?”
“不然大人以为名老爷三番五次的邀约,就只为了请大人吃顿团圆饭?”旷之云越发笑容可掬。
陈墨霖吃了一惊,“你莫开玩笑!我在家乡已有妻室!”
菱唇的弧度又扬高了几分,“堂堂同知大人,三妻四妾,岂不平常?”
“不可能,绝不可能!”陈墨霖不住摇头,“名家如此势力,怎肯委屈了名小姐?”
“那可未必。”旷之云轻笑,“妾室的孩子才正好不必非随夫姓,才更方便过继给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