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伫立原地,脚像绑着千斤重的担子。她不明白她身子为何巍颤得厉害,心也是,速度快得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你会死的!”她抖声喊着。
血滑到了眼角边,季礼若无其事揾去它,温柔答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魔咒似的一句话,松开无衣紧绷的各个关节,如断线的傀儡,她瘫坐在地上,怔忡地摇首。
不合理……这世间除了和她带血缘的娘亲姊妹们,不可能有人会不顾性命为她付出……
“水井姊姊,你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刚刚二哥吓着你?”季礼狼狈、焦灼地爬近她身,攫住她纤肩。
模糊的面容渐渐成形,无衣凝神,注视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痴儿。
“我们……回季湘居吧!”
第四章
“好痛!”季礼疼得头往后缩,眉头挤到快重叠。
“过来啊!不然我怎么帮你上药?”无衣板起面孔,季礼嘟囔着,乖乖恢复原位。“幸亏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多了点,擦点药就没事了。”她口头上虽说得轻松,但风驰电掣般的心跳却尚未趋复正常。
季礼小心翼翼观察无衣的表情,嗫嚅地问了句,“水井姊姊,你在生气吗?”
“哪……”她本欲反射性戴上微笑的面具,却霍然想起季礼的敏感。
在他面前,自己还需要假装吗?
“没错,我非常生气。”她加强“非常”二字,同时擦药的劲力也增大。
然而季礼痛都忘了喊。“为什么?”
“你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自己想死在你二哥手中,犯不着拖我下水!”上药完毕,她气呼呼塞紧药瓶,胡乱摆回柜中。
她生气的理由真是如此?
“我……我只是怕二哥伤到你……”
“那你自己呢?倘若这伤口再深点、宽点,姜家四公子我赔得起吗?”她情绪少有激动,但此刻她怎么也控制不了。
“水井姊姊……”注视无衣的愠容,季礼悔恨地愁着脸。
“你二哥……怎狠得下心?不管如何,你们也算兄弟啊!话说得难听就罢了,还把你伤成这样……”其实她是难过吧!心疼他的伤,心疼他无条件的付出……
无衣木然,急忙甩弃这想法。
不是的,人都该是卑微可笑,没有人会真心对待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即便痴儿亦是。
现下她只是怀有罪恶感而已,其余的,什么也不是。
“二哥不是坏人,他不狠,他只是讨厌我,所以才……”触及无衣狐疑的目光,话尾在季礼咕哝中消寂。
“他那样对你,不是坏人?他差点把你的头开了个窟窿!”
“他不小心的,二哥的箫声那么温柔,他绝不会是故意伤害别人的人。”他的辩驳引来无衣更深的困惑。“我喜欢二哥,虽然他老是凶我、讨厌我,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温柔。”
“他辱骂的话你应该听得懂,伤得你满头血你应该感觉得到,你不恨他,还喜欢他?”
“为什么要恨呢?恨太沉重了。他讨厌我,不代表我不能喜欢他。”
“你被扔在季湘居二十多年,姜老爷、姜夫人、所有所有鄙视、厌恶、恐惧你的人,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恨的人?”她不相信在他被遗弃多年的情况下,他还能说出个“不”字?就算他是白痴,也不可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情绪。
季礼嘴角荡漾着释然的笑意。“我或许不喜欢那些人,但也不讨厌他们,更不可能有恨啊!不喜欢不等于‘讨厌’,更不等于‘恨’!每个人都有自己考量的立场、自己的好恶,总不能跟我不同,我就恨他啊!”
无衣全人错愕,简简单单的答词在她长年认知里刮起一阵又一阵的旋风。她撇过头,不敢正视他剔透无瑕的晶眸。
憎恨,于她而言,是十分自然的情感。因为她恨着许多人,她父亲和那些虚伪不一、令她作呕的人们。这些卑鄙如蝼蚁的家伙,是她一直以来欲踩碎而后快的低劣生物。
只是,她的双眼也因此……混浊了吧!
遇见姜季礼,识得他的单纯、诚真开始,她的脑中便不断对自己发出警告,她早该明了的——
原来事实上……她跟那些虚假人们没有差异,在习惯他们的丑陋下,自己也渐渐变成她最厌恶的模样……
“水井姊姊,你怎么哭了?我说错什么?”季礼担忧近前,试着找出自已两手衣袖的干净部分,好为她拭泪。
“我哭了?”无衣抚上濡湿的面颊,呆似木鸡的神情突然一抹干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摒除在人们真实的面相之外,想不到她也位列其中,而且由来已久……
“我多希望变成你,拥有你的自在逍遥。”无衣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泪珠不再掩饰地落下。
似乎二十几年来在人前强忍的悲痛、假装的自适,全在此际倾倒、解卸。
“你就是你,变成我就不是你、就不是我最喜欢的水井姊姊。”
无衣泪眼昂抬,苦笑。
好一个安慰方式,很像他会有的。
见无衣稍止泪,季礼转身,在床铺间东搜西寻。
无衣直勾勾盯着他的动作。
“找到了。”他故作神秘,将寻获之物藏于身后,笑得腼腆。
“什么东西?”
“送你的。”一条天蓝色的丝绢摊在他手心。“给你擦眼泪用的,你不要再哭了。”他轻柔抚去她颊上残余的泪水,丝绢温软的触感与他的细心,令她一下子忘记拒绝。
两颊是燥热的,她却无暇探究原因,只忘我地凝住他的面容。
他的轮廊其实相当俊俏,假若他不痴的话,必定是众家女子的青睐对象……
怎么搞的?她胸口有些不舒服。
“我自己来就好了。”她抢下丝绢,惶然俯首,有一擦没一擦地抹着自己的脸。
遽地,季礼握起她手腕。“我们出府走走吧!”
“啊?”无衣未及反应,便给季礼拉出了门口。“等、等,你午饭还没吃呢!”无衣望着离她愈来愈远的几盘饭菜,问道。
“你不开心,我怎吃得下饭呢?”季礼虽没有回头,无衣却可笃定他脸上平和的笑容。
因为……包围她手腕的,是他温暖的手心吧!
********
与宜丰县一比,位于江西水陆交通要冲的南昌显然热闹许多。
市集上各式新奇的玩意儿备出,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人潮往来不息,一片生气勃勃。
“出来逛逛,你的心情肯定可以大好。”季礼自然而然牵着无衣的手,后者不知是不觉抑或懒得拒绝,打出姜府后,一路上就这么与他携手相偕。
“我们从后门溜出来,没关系吗?万一姜夫人发现……”
季礼抓头耸肩,豁达地看开道:“大不了就是挨顿骂、受顿打,只要这次出来,你能开心就值得,我无所谓。”
无衣停步,怔望着季礼疑惑的回首,纷乱的思维在她脑中杂沓而至。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半启的唇按捺着,始终没有成声。
“听你的口气,你常常偷跑出府吧?”她硬是吞下原本的疑问,随口扯了另个问题。
季礼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无衣的臆测正中红心。
“你千万别让我大哥知道,否则他一定会骂死我,他最讨厌我一个人到处乱跑了。”他吐吐舌头,似心有余悸地要求,无衣没好气地应道: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同他嗑牙。”
两人徐步缓逛,不久,阵阵烧饼香味飘近他们鼻际。
“小季子啊!今儿个吹什么风,居然带了个姑娘出来游逛?还手牵手,挺亲昵的嘛!”卖烧饼的胖大叔嗓音宏亮地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