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离声源最近处,却是一堵墙横在眼前。
“水井姊姊!水井姊姊!”刻意压低的嗓音从她头上传来,她一惊,举首观看。
“四少……”
“嘘……快点上来。”季礼示意无衣千万别出声,并且要她跟他一样爬上树,树枝延伸到墙的对边。
“我?”无衣指着自己,不明所以。不过,她依旧照做。
“这是……”想不到墙的另一面别有洞天,树树山茶、琼花围绕着一幢宅房植立,艳美夺目地绽放。
树下一名男子阖眼持箫吹奏,点点愁忧袭上他苍白的容颜。
“这是二少爷的住所?”无衣低声问。
“嗯!仲芸院。”季礼点头。
无衣交看东西两侧,相较于仲芸院的热闹,季湘居显得荒凉许多,已是仲春时节,后者景致竟甚于晚秋。同是兄弟,怎会有如此天与地的差别?
无衣的慨叹,在望见季礼闭目沉浸音乐、神驰心往时,暂且抛向脑后。
“你很喜欢这箫声?”
“非常喜欢。”他笑着睁眼,双眸灿亮。须臾间,无衣像被摄去魂魄,心头钻进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情愫,静静地生根发芽。“怎么了,水井姊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尴尬地自他面容撇开视线。
她怎么了?胸口怦怦作响?不过是瞧张痴儿的脸,她在不好意思什么?
“你也喜欢吗?我二哥的箫声?”季礼的神情有着期待肯定的雀跃。
无衣浅浅颔首,却没再看他。
“他的箫声有种扣人心弦的魔力,只是……怎么说……乐音背后,似乎蕴含着……”
“哀伤?”季礼替不知如何形容的她接下。
“对,就是哀伤。尽避乐音百折千转,这个情绪却始终笼罩……”她陡地停歇,注视季礼的侧面,微微惊讶他的敏锐。
此刻的他,不可思议地深思稳健,唇角稍稍挑起,吐出的言语令无衣为之愕然。
“二哥的箫声就像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把他内心最真的情绪揭露。我尤其喜爱他与大哥的琴箫合鸣,我相信天地间再也找不出这么美妙的音乐。他们两人必定相知甚深,乐音才能如此契合无瑕,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
无衣目瞪口呆,遭受的震撼笔墨无以名状。
不可能……这不是姜季礼会说的话!用字遣词温文雅正,一字一句下得中肯贴切……
他不是白痴吗?为何现在的他看起来却像名儒雅书生,散发着淡淡的灵性?
箫声和着东风缓缓止息,而无衣的疑惑却逐渐膨胀。
不期然,耳畔传来低吟之音,裹着层层的忧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伤春之情跃于词上,无衣循视发出长叹的姜仲书。
他的吟诵好悲沉,甚至过于他的箫声无不及。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季礼接着吟道。
接连而来的撼动,像几个霹雳在无衣脑里同时爆响。
一个摘花会摘到差点坠落井中、吃饭吃到满脸饭粒的痴儿,竟接得出欧阳修的《蝶恋花》?且他的吟咏不是随便念念,而是容含着感情。
同她在树上的,当真是痴了五年的姜季礼?
突然间,无衣感觉座下树枝有点不对劲。
“你有没有听到喀滋喀滋的声音?”
“咦?”季礼尚未理解她的意思,“啪”的一声,树枝断裂。
迅雷不及掩耳,季礼忙抱牢无衣,为使她在落地之际不致受伤。
这一摔,惊动了原本浑不知觉的姜仲书。
“四少爷,你没事吧?”无衣还在想怎么自己掉下来,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原来姜季礼给她当了肉垫。
季礼一阵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清醒、凝聚焦距,开口便是着急语气,“水井姊姊……水井姊姊没伤到吧?”
望着他稚气未月兑的紧张脸庞,她既无措又迷惑。
她不过是个婢女,值得他如此关切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两人同时抬首,迎上姜仲书的疾言厉色。
“对不起,二哥。”季礼困难地爬起,用沾满泥土的右手歉疚地模着后脑勺。“我们不是故意打扰你,实在是因为你的箫声太好听……”
姜仲书愀然变色。“你偷听我的箫声?谁准你的?”一巴掌毫无预警甩上季礼左颊,他抿唇端立,不敢有任何反抗。
无衣难以置信地握实拳头。
姜仲书对姜季礼燃烧的莫名敌意,就像他在大厅第一次见到孟荇娘那般。这种情绪她上回读得并不清楚,但这次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是嫉护,他对孟荇娘与姜季礼都存有嫉妒。
“像你这种没用的白痴,有什么能力欣赏音乐?让你踏在仲芸院,等于侮辱了我和我的箫声!”
“是谁在侮辱谁?”无衣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季湘居就在仲芸院隔壁,你要四少爷置若罔闻,未免太强人所难。”
“你是谁?”姜仲书好似现在才发觉无衣的存在。
她没有回答。“四少爷受你的箫声吸引,前来聆听,表示他拥有欣赏的能力。莫非你认为自己的乐音不值一闻?”
“他有耳朵,当然会听,但不代表他有资格听。”
“你们同出一源,还不够资格?我看是你不够资格奏与他聆听吧!”
姜仲书眉宇顿时拧皱,在直视无衣双眸时一震。
“你说他没用,没用又如何?无用也许才是大用啊!看过柏桑吧,柏桑拱把而上、三围四围或七围八围者,都无法终其天年,因为它太有用了,所以尚未长成就被砍伐。反倒那些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的樗树,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无用有用,岂是单凭外表即可论定?”
反诘一毕,无衣才惊觉自己居然在为姜季礼抱不平。这种事她从来不做的……
“哼!你《庄子》书读得倒挺熟的。”姜仲书唇线冷冷曲扬,然后指着季礼,“那你告诉我,这家伙的用处在哪里?”
无衣锁住他鄙薄黑眸,一时半刻沉默不言。
“说不出来了吧?姜家乃南昌第一名门,偏偏多出这个傻子来诬蔑我家的名誉,真不知道姜家上辈子烧错了什么香?”
季礼忧忧地垂首,显然他二哥的言语他并非不懂。见他神情,她心头无来由揪了一下。
“你就这么恨他吗?”无衣苍灰瞳眸瞬间令姜仲书胸口大塞,他退了一步。“因为大少爷疼他、因为你认为你取代不了他在大少爷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你恨他?”
姜仲书万万料不到,自己深藏已久的心结居然会被名陌生女子揭露无遗,霎时脸一红,怒或窘已分不清,手扬高就要送给无衣一记“礼物”——
“二哥,不要!”季礼拚了命揣紧他的右手臂。“水井姊姊没有恶意,你不要生气!”
“滚开!”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姜仲书,力气使起来竟不亚于季礼,他手肘狠狠顶向季礼,季礼月复部痛得他脸全皱成一团,但仍不肯放手。
“二哥,我道歉……我替水井姊姊道歉……”姜仲书毫不留情,左拳结实落在季礼额头,他整个人支持不住,摔跌于地。
“你这家伙……找死啊你……”姜仲书喘着气,看见自己指间带血时,懊悔不由得萌发。“统统滚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他吼道,快步转身离去。
“幸好二哥没有发飙……”鲜血自季礼额前汩汩流出,他却笑靥满面朝无衣庆幸道。“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真发起飙来,谁也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