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式薇胜在青春美丽,仍然出尽风头。
我和念真走出酒店大门,等候计程车时,身边有两位贵妇人,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批评说:“新娘子样子还很过得去,可惜仍显了蓬门碧玉的小家子气,怎么整晚来来去去那套首饰?也太不怕令人家看在眼内觉得寒酸了!”
“那套首饰还是男家送的,娘家极其量打两只龙风镯之流,不亮相也罢!”
“难得有女嫁进豪门去,怎样辛苦总应该投放本钱吧。”
“真笑话了。你这叫饱人不知饿人饥,这阵子珠宝玉石还便宜呢,充撑不了场面也叫没法子的事。”
“去年冯伯棠娶填房,那女家头不也是求了大福金行,租用一套套的首饰吗?”
“连这些人际关系都缺了,又连租金与担保费用都负担不起,你叫人家如何?”
“聂家又不替他们想想办法呢?”
“那未免多此一举了,谁不知道是高攀下结的一头亲事,聂祖荣肯放弃门第之见,正式而辉煌地迎娶这小家碧玉,还不是看在她身家清白的份上,其余的也就不必强人所难呢。”
两个贵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此理直气壮,尽情把式薇的一头婚姻数落了,才踏上名贵房车,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念真有何感受。
总之,一整个周日,我都呆在家里,心神不属,太不安乐了。
母亲发现我闷闷不乐,竟抿着嘴笑,道:“还好,看见人家长进,自己晓得反省,也算是一场造化。”
她把周日出版的一张报纸摊到我面前去,指着那幅聂子俊苞杜式薇大婚的照片,得意洋洋地说:“我跟邻居们说,这新娘子是你的好同学。”
连这种绝对没有需要沾的光,母亲都不肯放过。天下间就是太多跟红顶白、趋炎附势的人,才会造成假象,让年轻人误堕尘网之中。
我望住母亲长长地吁一口气,但望我能出污泥而不染。
第9节
把视线收回,放到那帧聂杜联婚的照片上头。
谁说式薇与子俊不是一对璧人呢?只要不揭开人的外貌,看到心肠上去,世间上也真有不少相当匹配的郎才女貌。
瞥见站在式薇旁边的素莹,我禁不住皱了眉。
原本素莹就没有开麦拉的脸型。国字口脸的中国女孩子,配以一般扁扁而不突出的眼耳口鼻,只算是并不难看的长相。
通过镜头,却会变得额外的丑怪,相形益发见绌,这新娘与伴娘站在一起,高下是太分明了。
这效果大概不是式薇所需要,更非素莹始料所及的,我因而得着了教训,没有十足优异表现的把握,还是不可胡乱地亮相人前。
怎么一个同学的婚礼,可以看出这么多世情事理来?
放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显然还有很长,我仍会不断地开放自己心怀,容纳所见所闻,加以静心分析,而得出有益于我的纹路来吗?
太阳底下每天都不断发生着千奇百怪的事,只因当事人与旁的人都不同感受、不同反应、不同取舍,而造就了不同的人品个性、塑造出不同的言行模式。
很明显,母亲以为式薇的婚礼会令我反省自己的孤清寂静,从而晓得部署一切,安排香饵钓金龟去,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反而落实了齐大非偶的想法。
我告诉自己,生活上只宜有等级齐量的匹配,婚姻如是,工作如是,朋友也如是。
谁不想飞上蟾宫攀丹桂?到头来摔得一头一脸是灰,口肿鼻肿,又如何是好了?
就算听那些不相干的人闲言闲语,也会激心刺肺,真的划不来。
式薇的例子,活生生地放在眼前,我自应知所警惕。
旁的人尚且不觉好受,真难想象当事人如果有朝一日发觉可畏的人言,是何心境?
会不会真有爱情这回事呢?如果有,式薇是真心诚意地爱那姓聂的,则必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不可了。
在男女感情的经验上,我还是幼女敕得可以。无法分析下去!
周一回到公司去,跟章德鉴打招呼,心上就有种没由来的不安感觉。
如今站在他跟前,无端矮掉了一截。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有个高攀权贵的老同学。我是当然的要靠式薇的一边站,那就像要分担一个虚荣的罪名似。
真是的,说到头来,总是被念过几年书所积累得来的腐儒之气害了的事。
我红着脸,恼怒地低下头,把情绪硬投入工作上去。章德鉴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究竟我是否敏感过度,真是不得而知。
一整个早上,我的工作效率都慢下来。才不过是为了生活上细微的不安人事而已。
如果有朝一日,我碰上了什么失恋之类的严重事,难道整个瘫痪下来不成?
正对着一大叠货单入神之际,有人推门走进我们公司来。
我抬头一看,是个男的。
他瞧我笑一笑,跟着赶步上前跟章德鉴打招呼去。
“办公室还像样啊!”
章德鉴起来招呼:“地方浅窄。整间公司还不及你的办公室宽敞。”
“我老早打算专诚拜访你的宝号。”
“老同事,客气些什么?”
章德鉴走过我办公桌来:“我给你们介绍。周六在君度大酒店,你们碰过面了。”
我礼貌地跟客人握手,完全想不起来,在那婚宴上曾见过他。
“阮小姐,我姓钟,叫致生。”
“钟先生,你好!”真奇怪,这钟致生,竟记得我的姓氏。
“钟致生是永通银行的经理,专管信贷。要置业安居,可找他帮忙去。”
钟致生笑:“现今家家户户都流行拓展资金,扩大投资,越有身家的越多借贷。阮小姐府上如有用得着永通银行的服务的,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条件跟给章氏的一般优厚。”
我无辞以对。只觉这姓钟的很口甜舌滑,极尽逗人欢喜的能事,真是生意推销的人才。
我就不能胜任这种市场推广工作,要我埋头苦干,缜密地计算出一盘盈亏得失的数目,知所取舍,我还能自信可以向老板交卷。要我对牢张三李四为招徕生意而大献殷勤,可真不必了。
钟致生一直逗留在公司里凡十多分钟,天南地北地谈。他其实并不算讨厌,只是太着迹地表现他的好意而已。
“有空一起吃顿午饭吗?”钟致生问,对象不知是章德鉴,还是把我也算在里头。
“好,这就去吧!”章德鉴看着我:“你且跟钟先生去,我先把这信件草拟好就来!”
太自然的安排,使我难以推却。于是抓起了手袋,就跟在钟致生后头走。
我从来没有到过这家叫陆羽的茶室来。
是闻名已久,却未试过跑进来用茶点。
“这儿的点心很精美,你没有来过吗?”钟先生问。我摇摇头。
“初出道的年轻小妞,只爱上大酒店的咖啡室?”
钟先生突然的显得老成起来,差点令我失笑。
“你跟章德鉴是永通银行的旧同事?”我问。
“对。我比他还晚一两年出身。在永通挨了整整十个年头,他已重出生天,我仍在苦海沉沦。”
“钟先生,你言重了!”
“说的都是真心话。工字不出头,再高职位,仍是人家使唤的代号。”
换言之,再小的生意,还是可以支使人家的老板。
我不期然地苦笑一下。
我说:“何其不幸,我既非大机构的高级职员,又不是小生意的老板!”
没由来的借题发挥,长嗟短叹,实在很不得体。我一下子惊觉过来,已经太迟了。
“你今年是毕业的第二年了吧?”钟致生笑着问:“这么心急比较,对自己并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