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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第4页

作者:梁凤仪

我崇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业,有价证券、外汇、珠宝,全是敬生在这二十多年来,陆续而主动地送给我的。

每个月贺氏集团给我一张基金投资管理的月结单,我都懒得多望两眼。

事实上,跟着敬生的这些年,老早看惯三更穷五更富的情势。本埠的富户,风云变幻,莫测高深,我都已见怪不怪,不大动心了。

单就是七三年股市狂泻时,又有多少人知道身为首席经纪的贺敬生,也遭遇过现金的周转不灵呢?

那一夜,对了,敬生辗转反侧,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说:“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说:“商量些什么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资产,既给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须得你同意才能挪动。”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没想过会输得这么惨!由七干点直跌破一千点,我仍能撑得住,反正是输掉了以前赚下来的钱罢了,谁会想到,八百点入货,仍然要出问题,再人货,再跌,直跌至三百点,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进去了,如今还落得这么个收场。”

我没有造声。

轻轻地吻掉了敬生脸上的泪。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唉!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真是的,谁会想到股市会有如今这百五点的收场?

“敬生,我本来就无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时,口袋里只有一块钱,那袭旗袍还是预支月薪缝制的,每夜里回家去就要立即月兑下来洗净,晾起来才敢上床睡觉,兔得翌日干不了。想想,纵使你现今把曾给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时比较,我仍然拥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开了敬生,温柔地望住他说:“你断不会连我那一衣橱的旗袍都拿去典当了吧?”

“不!”敬生感动地说:“没有人穿起旗袍来,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它!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说:“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灵感,我觉得如果仍会在现今的一百五十点跌下去,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就是这样,我授权敬生,把他多年来赏赐我的一应资产,全部变卖,重整河山。

就这样,我带所有的旗袍和年纪小小的贺杰,带着群姐,搬离了跑马地蓝塘道几千尺的自置物业,以八千元顶手费用,将中环坚道一层千尺的唐楼承租下来,重头整理出一个象样的家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慷慨。那些年来,敬生自动给我安排资产,于我,只不过是账面上的游戏而已。我没有数股票与银纸的怪癖,也从不巡视那些散布在铜锣湾、北角与湾仔的物业,每个月的家用还是那笔数字。从跟在贺敬生后头的第一天,情况就是如此。

财产重要,只为它能为人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岁了,完全没有恐惧过将来。

十六岁出身,积十年的江湖经验,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强劲无比,我怕什么?

极其量从头再起,仍有大把时间。

有敬生在我身边,我更有恃无恐。

当年,我决定跟敬生,只为他能保护我。

记得出事的一晚,是这样的……大同酒家每层收费都不一样,四楼的茶钱最高,订房在那儿吃晚饭,写的菜式也额外昂贵。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们喜欢那层楼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当姿色,绝不会被部长派到四楼来当值。

吧万别以为女招待是变相妓女,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

那年代,欢场中流连踯躅的哥子公儿、阔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个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应付杜老志舞女要艰难百倍。

贺敬生前些时,才在批评他三儿子贺勇时说:“怎么现今你们追求电影明星,这么易如反掌,不消几个星期,代对方签一叠所谓名牌服装单,就已水到渠成。我们那个年代,别说酒楼女待招,就是杜老志、东方红等的伴舞红星,也得花掉一两年功夫,捧足了场子,才肯跟你有亲密关系。”

贺勇闻言,俏皮地说:“现今世道,最要讲的是效率,彼此开门见山,节省时间。谁还管这种男女关系叫追求呢,谁也不求谁,各自求仁得仁,一场鲍平交易吧!”

贺敬生猛地摇头,不置可否。

我问敬生:“你看那阵子的风气更有意思?”

“我从来不喜欢粗制滥造的任何制成品。顶尖儿的名牌衣物,仍然每个尺码一打半打的依样复制下来,分销世界各地,这有什么矜贵!只中国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订造,这才是独一无二。连男女关系都有个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这真要每人的个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话说回来,贺敬生自从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楼见了我,就只那么一眼,他说,便让他记住了生生世世,从此魂牵梦索,挥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楼来,坐着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乐。

我对他的印象还真不差。只为在多个追求者当中,我只跟他谈话时,心上会久不久牵动一下。

那感觉是好的。

我喜欢他偶然的一个含情眼神,撩动起我的血脉,蠢蠢上扬。阵阵兴奋,像一股暖流,运行体内。又像温泉,自心口涌到脸上,烫得令人舒服。

这感觉在跟别的人讲话时,从来没有试过。

贺敬生并不漂亮,然,他轩昂,有气派,能慑得住人。

商家汉又能有个大学学位,在那年头,倍添身份。

我对这个还真有点虚荣感。

物以罕为贵。在大同酒家楼头出现的,难道还少腰缠万贯的富豪?独独就少有如贺敬生般的有股读书人的气质。

当然,敬生来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还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发乎情,止乎礼!

这在当时,对我,更加必要。

说到头来,我不喜欢在仍有选择的情况下,当姨太太的脚色。

贺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说:“我不会离婚的,太复杂,太划不来!

只是我妻总不是个难缠的脚色,她是旧式女人,对我于依百顺。”

我听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径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既有机会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这种浑水!

从此,若即若离。

贺敬生是必要不放过自己的追求权利,就由着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独个儿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则被冯部长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内的红员:洪照祥探长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听他们说,只为刚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于是跑到大同来庆祝。

洪探长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说:“漂亮的姐儿要当心,像案中那个遇害的美人儿,就是生成了观音似的面孔,招来横祸。要真是天生丽质,好歹找个有权有势的护花使者,陪在身边,以策万全。”

说着,竟乘了几分酒意,捏着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牺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芦时,遇上这种毛手毛脚的客人,还有七分惶恐。其后,经验多了,每每是嘴上虚与委蛇,回敬几句好话,手就乘势抽出来了。

这回一样画葫芦,却不得要领。这洪探长力大如牛,紧紧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只好强舒笑脸,道:“怎么洪探长把我当贼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给我上了手铐似的,我还要腾出身子来替你们添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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