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董植康都敢在跟他紧密合作期间,抛下如此一句不留情面的话,就是告诫汤明轩要知进退了。
丁逊君还是把李小青与方坤玲的瓜葛复述了一次。
“逊君,改请人事部向我们投保的保险公司申请广场游客意外保险赔偿吧。”
“为什么?”
“因为人事部有足够理由认为李小青并非因公受伤!”
“法律不外乎人情!”
“对,是否卖人情在乎人,无从据理力争!”
丁逊君背脊发冷,要她吞掉方坤玲这口闲气,实在太难了。
曾几何时,自己大大方方地放她一马,非但不感恩图报,反而俟机以怨报德,这是何种心态?
这实是最常见的歪心态!太可惜,丁逊君不像汤明轩般熟读史书。当年晚清慈安太后在深宫之内,夜深人静之时,向安然相处了几十年、共过患难的慈禧太后展示咸丰帝生前的手谕,内容是慈禧日后如有任何不轨、失德败行的话,慈安就有权代传圣谕,斩草除根。老实的慈安,以为悠悠经年,彼此都已届风烛残年,何必还存此圣谕,有碍姊妹深情,于是决定放慈禧一马,把圣谕在她跟前烧掉了。她以为对方必定领情,谁知竟遭杀身之祸!
慈安一错在于忽视人性的恐怖,世间多是恩将仇报之士,鲜有念旧怀远之人。
二错在于低估当权者人在江湖的压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阴影,永远骚扰得人不得安宁。圣渝虽毁,长存慈安心上的尚方宝剑,仍然威力无穷,非切除不可。
三错在施恩而望报。施恩一定要不图有偿,此举并非伟大,而是旨在安全。香江之内,还缺不愿跟故旧团聚相逢的豪门富户吗?谁愿意在衣履风流的今日,让人知道他曾有个千疮百孔的过往?
丁逊君才干有余,智虑不足。汤明轩不是没提点过她的。
“明轩,你不能想办法,到董植康面前去为我美言几句?”
“从前可以,现在根本不会有成效。”汤明轩坦白地说。
“为什么?只为你不劳帮已经到手的女人!”
汤明轩骇异地瞪着丁逊君。实在难以置信,工作上一向理智清明的女人,一沾上男女不正常的关系,竟立时间浑噩得有如市井之徒。
“不一样了,汤明轩,是不是,今非昔比?”
“对,今非昔比!”
汤明轩心上有微微的愤怒,恨丁逊君的不争气,根本不愿意再加注脚,他们心中的大不如前,实在有完全不同的诠释。
丁逊君霍然而起,离开了汤明轩的办公室,竟直闯董劲一的门。
闯荡江湖以来,最令丁逊君引以自豪的是她从没有在同事背后放过任何冷箭,连跑到老板跟前去据理力争,她也不屑。
丁逊君崇尚真理必胜,日久见人心。她绝对有把握理亏的一方早晚会出丑人前,不劳自己出手,徒显低格。
今天,竟如一头无端受伤的野兽,突然地失去常性,不能自制,乱闯乱撞,迹近胡作非为。
董劲一跟前,她表现得并不好。江湖道上的出招过招,很讲技巧。如此的冲动,当然比不上有备而战。
丁逊君是的确心里头太乱太急,于是将整件故事陈列董劲一面前时,虽不致于无事生非,也很有点小题大做了。
董劲一一直皱着眉头。方坤玲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自己还有不知晓的?根本不劳丁逊君讲。要护着她的话,也无非顾方坤玲已把毕生青春奉献给益丰了。待她太薄,被旁的人以此作为攻击自己做人凉薄的口实,何必?男人对家里头的老妻与工作上的老伙计,其实都一般心态,既已跟定自己一辈子了,算是念旧也好,算是维持体面也无不可,反正无人阻碍自己公私两方面不断采纳新欢,不就由着旧人温饱,新人承欢,两全其美了。
至于丁逊君,在益丰行走多年,不只规规矩矩,且甚得力,虽非价廉,却真真物美,仍属物有所值。董劲一不是不喜欢丁逊君的。
尤其欣赏丁逊君表里一致的光明磊落,整齐洁净。从来益丰上下又为此而对她起了三分尊敬,加上她本人的七分才华干练,差不多是满分人选了。年来红透半边天,是顺理成章,令人口服心服的事。
在这些日子来,情况在变。风言风雨,老传至董劲一耳朵里。照说,这年头现代男女关系太混乱,谁管得着有婚书没婚书,总之情投意合,便赋关雎,都变成等闲平常之事。何况,职员私生活只要别闹到公司领域之内,出什么妨碍公事的乱子,哪个老板上司不只眼开只眼闭,甚至干脆视而不见了。
然,董劲一总觉得丁汤之恋,不大合他脾胃。光洁人儿一名,为何无端趟这种浑水?像汤明轩这等人材,一个中环就成千上万,有什么希奇,值得为他坏了冰清玉洁之身与心?
他认为丁逊君其蠢无比!很有点辜负了自己将她栽培成炙手可热的人才似!心里头难免不快!
谣言是非,往往像瘟疫,专挑那些体弱多病者入手,总是一沉百踩,此起彼落的凑高兴。
必于丁逊君的批评,以前董劲一总是听到歌颂式的赞扬,她的脾气猛烈是刚直坦率,她的急躁性格是工作效率高,她的不留情面是大公无私。然,自跟汤明轩搭上手,恶评设尽办法涌现,连她不喜化妆,都变成人们口里说的恃靓行凶,一样有罪,总之不顺眼。
董劲一把批评听多了,心上也不免对丁逊君减了好感。尤其连自己的儿子董植康,也在一天不经意地提起:“将来娶妻,切勿让她到益丰行走,学了那姓丁的女人半点霸道,也够我受的。”
再好的伙计还是外姓人,再不好的子女仍是亲骨肉,信谁?不言而喻了。
人们的批评也不尽是空穴来风,就像今天,人事部发生那么鸡毛蒜皮的纠纷,都吵嚷到主席跟前来,益丰难道是卖咸脆花生的摊档?董劲一雄才伟略,权倾人间,有什么妇孺之见,市井行为敢于陈列眼前,真真侮辱!这姓丁的女人,是有点过态了。
如果女人一陷爱河,纠缠于男女三角关系之中不能自拔,以致在工作上头失控失礼,出现无事生非的过分表现,而要回家去休息一阵子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以上的论调,一在董劲一心上滋长,丁逊君的大限将至了。
丙然,翌晨在行政例会上,董劲一非常婉转地解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人事部竭力维持纲纪,各部门头头理应全力支持。其余的也就不必多说了。
丁逊君自出道以来,从未如此难受过,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回办公室去的。
益丰一如香江缩影,跟红顶白之风极炽,一个会议里头,立时间知道谁个当时得令,谁人名落孙山,潦倒落泊!
丁逊君敏感地觉得连自己秘书张家平的声音都变得格外细小了,诚恐惹祸上身似的!
如何向李小青之母交代?当然不是自掏腰包就能解决得了之事!从今以后,要如何重整河山,才能令下属有信心,令丁逊君仍然可以号令天下,大展拳脚呢?真难!信心一失,谁不考虑移民他往,免受株连。
不知是否事有凑巧,一整个下午,丁逊君收了三封辞职信,包括李小青的在内。
对丁逊君来说:革命起义易,重整江山难。她都不知道从何着手了。
第九章
第41节
实在心慌意乱,无心工作,她忍不住又跑到汤明轩办公室去。
“有话今儿个晚上,我到你家去时再讲,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