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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千堆雪 第30页

作者:梁凤仪

“还要咖啡吗?”杜青云问:“饮得太多,会坏胃口,我们吃完晚饭再喝好了。”

我没有说什么。

站在旁边的侍役有点不知所措,道:“江小姐,是要多一杯咖啡,还是……”

“不要了,请让我签单吧!”

我们从利通走出来的时候,是坐杜青云开的车子。离开高尔夫球会,我并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突然而来的安全感,使我整个人轻松而怠惰。生活上一旦有人处处代我拿主意,原来如许欢乐与畅快。

“让我们就地取材,到一家小餐厅去好不好?”杜青云问。

“好。”我答,很精神很清爽地答。

“要不要打电话回家去交代一声?”他又问,那么地细心。

“家里没有人会等我吃晚饭!”我答了,随又不期然地加多一句:“你呢?”

“我要交代的人可多了,起码两个女人!”

我微微一怔,看他一眼,只见杜青云抿着嘴笑,一脸顽皮。

“第一个要交代的是我母亲!”

说着杜青云按动汽车电话,接通了,对方传来一阵慈爱的声音:“青云吗?”

“妈妈,我不回家吃饭了,给二弟买好了录影带,等下带回来给他好了。还有,代我告诉邦邦,今日已经给他寄出了申请大学的信!”

“你跟朋友在外头吃饭呢?还是跟银行的同事开夜工?”

杜青云望我一眼,说:“二者皆是。”

“啊!”对方茫然地应着,随即急问:“青云,青云你是跟个女同事一起晚饭吗?”

“妈,你怎么知道?”杜青云故作惊骇,随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回来再谈,你别紧张!”

紧张的人其实是我。脸上稍稍飞红,杜青云开朗而幽默的举止言谈,微带着半分挑逗,直指我心。

我当然不便说什么。

“第二个要交代的女人是我秘书。”

杜青云又按动电话,随即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杜先生办公室!”

“芸妮吗?”杜青云问:“有没有重要口讯留给我,我今晚不回银行来了。”

“有。杜先生,刚才蒋帼眉小姐来了两次电话找你,她请你有空回个电话,她已经下班回家!”

杜青云微微一愕,问:“蒋小姐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

“她说想约你吃顿晚饭。”

“嗯!”杜青云不置可否地应着:“还有什么事吗?”

“营业部与电脑部的联席会议,由明早十时延后至下午三时。”

“说过什么原因吗?”

“他们那边还未预备好交到电脑部来的客户资料。”

一般情况下,那个有关营业部工作效率的问题应更值得我关心。

然,这次例外。

我听到芸妮说蒋帼眉主动打电话约杜青云吃晚饭,竟有点意外的震惊,且不悦。

随即,我否决自己再朝这感觉往下想。

杜青云并投有打第三个电话。

他只是默默地开着车,由深水湾,驶向赤柱。

我们把汽车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横街上,一下车来,仰头就望见一幢欧陆式洋房的餐馆,有着专门代客泊车的侍役走过来招吼

我们走进去后,另外迎上来一位洋人领班,笑着问:

“先生,你们订了台子吗?”

杜青云答:“对不起,我们忘记了要预订台子。”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们,今晚台子已经订满了!”

我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杜青云尴尴尬尬地捉住了领班的手臂,说:“请帮我这个忙!我跟女朋友闹别扭,刚和好如初,约定在这儿摆和头酒,我大概是太开心了,竟忘了嘱咐秘书订台子。如果不能在这儿吃晚饭,可真大煞风景了,我和女朋友的第一次约会,就约在这儿的。请帮帮忙!”

杜青云故意地把声线压低,然,我仍然听得清楚。

洋领班拿眼看我,随即说:“先生,不能怪你紧张,让我想想办法去!”

他很快地转了个圈回来,就领着我们到一张摆放在露台角落的桌子上去。为我拉椅子时,洋领班温文而礼貌地说:“希望这儿能带给你们无比浪漫而甜蜜的回忆!”

我还能怎么样?红了脸,微笑称谢。

“你常到这儿来?”我问。

“如果每个星期都带不同的女孩子来,刚才那一招就使不出来了。”

我望向窗外刚看到一个个小浪,涌至岸上来,溅起一条细长的浪花,气势不如我家花园悬崖上经常卷起的千堆雪,却别饶风味,深得我心。

“你曾来过这儿?”我回望杜青云,问。

“是的。很久以前。我跟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很诗情画意。”

“还有离情别恨,更添滋味。”

“没有和好如初吗?”

“没有。她已别有天地。”杜青云说:“当年,我要到美国去求学,是她在这儿为我饯行的。那阵子,我连一个余钱也没有,还是她结的账。”

这些天来,听爱情故事大概听上瘾来了。

我那么地留神倾听。

“她姓陆,叫湘灵。”

“很美丽的名字。”

“我们从小相识,她跟她的父母住在我父亲看守的那幢大厦的一个单位内。”

我不期然地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杜青云点点头:“可惜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怎么分开的?”我其实不应问这问题,大概当惯福尔摩斯了,又或者,今次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她家穷!我们都穷!”

杜青云望住我,突然之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住我。

无法形容那眼光的怪异。

我只感到战栗。

然,这是多没有理由支持与解释的一种感觉。

也许,贫穷令一个人受尽了刻骨铭心的苦,他对面前的富贵中人有种油然而生的奇特反应。

杜青云缓缓地垂下了眼皮,一个字一个宇,清清楚楚地说:“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崩溃,湘灵的父亲押在股票与生意上的资金,全军尽没,兼遭逼仓,走投无路,从大厦的二十三楼寓所中跳下来。隆然一声巨响,我冲出门口一看,见他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湘灵跑下楼来,呆望着尸体,再抬起头看到我。就在那一刻,脑子里电光一闪,我们知道,要缘尽今生了。”

天下间感人的爱情故事,难道必要欠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事隔多年,仍能令听者震栗不已,可想当年……

“那时,我仍在念香港大学。穷学生帮不了什么忙。她家的困难,她独力解决。世界上没有逼良为娼这回事,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心肯意愿的。”

我的心像被人连连捶了几下,清晰地觉着痛楚。我仍算是个听故事的不相干的人吧,那些局中人的沉痛呢?

连想都不敢想。

“对不起,今晚我们不致于要对洒当歌,然,也不应让过去的事再烦心。来,我们想想要吃点什么好?”

我没有做声,由着杜青云去跟领班研究。

他给我点了个烧鹅肝,再来一客挶鱼。没有要酒,因为我和他心上的哀愁,大概都不是一樽酒就可以消弭得掉。

杜青云没有再把他的故事说下去。

我当然也不便苦苦迫问。只不期然的,在吃甜品时,说:“你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

“今晚是第二次。”杜青云稍停:“最近,有一个星期天,携了湘灵的女儿,来逛赤柱街市。我们都没有重临旧地的意趣,现今,彼此是老朋友了,情怀已变,不再适合到这种情调的地方来了。”

呷着的咖啡,额外的甜,大橇是糖加多了。我骨碌骨碌地把它饮完。

“还要一杯吗?”杜青云问。

我微笑着摇摇头“该走了。”

“好,我送你。”

睡到床上去时,仍细味着杜青云的那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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