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咖啡嗎?」杜青雲問︰「飲得太多,會壞胃口,我們吃完晚飯再喝好了。」
我沒有說什麼。
站在旁邊的侍役有點不知所措,道︰「江小姐,是要多一杯咖啡,還是……」
「不要了,請讓我簽單吧!」
我們從利通走出來的時候,是坐杜青雲開的車子。離開高爾夫球會,我並沒有問他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突然而來的安全感,使我整個人輕松而怠惰。生活上一旦有人處處代我拿主意,原來如許歡樂與暢快。
「讓我們就地取材,到一家小餐廳去好不好?」杜青雲問。
「好。」我答,很精神很清爽地答。
「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去交代一聲?」他又問,那麼地細心。
「家里沒有人會等我吃晚飯!」我答了,隨又不期然地加多一句︰「你呢?」
「我要交代的人可多了,起碼兩個女人!」
我微微一怔,看他一眼,只見杜青雲抿著嘴笑,一臉頑皮。
「第一個要交代的是我母親!」
說著杜青雲按動汽車電話,接通了,對方傳來一陣慈愛的聲音︰「青雲嗎?」
「媽媽,我不回家吃飯了,給二弟買好了錄影帶,等下帶回來給他好了。還有,代我告訴邦邦,今日已經給他寄出了申請大學的信!」
「你跟朋友在外頭吃飯呢?還是跟銀行的同事開夜工?」
杜青雲望我一眼,說︰「二者皆是。」
「啊!」對方茫然地應著,隨即急問︰「青雲,青雲你是跟個女同事一起晚飯嗎?」
「媽,你怎麼知道?」杜青雲故作驚駭,隨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回來再談,你別緊張!」
緊張的人其實是我。臉上稍稍飛紅,杜青雲開朗而幽默的舉止言談,微帶著半分挑逗,直指我心。
我當然不便說什麼。
「第二個要交代的女人是我秘書。」
杜青雲又按動電話,隨即傳來一個嬌柔的女聲︰「杜先生辦公室!」
「芸妮嗎?」杜青雲問︰「有沒有重要口訊留給我,我今晚不回銀行來了。」
「有。杜先生,剛才蔣幗眉小姐來了兩次電話找你,她請你有空回個電話,她已經下班回家!」
杜青雲微微一愕,問︰「蔣小姐有沒有說,找我什麼事?」
「她說想約你吃頓晚飯。」
「嗯!」杜青雲不置可否地應著︰「還有什麼事嗎?」
「營業部與電腦部的聯席會議,由明早十時延後至下午三時。」
「說過什麼原因嗎?」
「他們那邊還未預備好交到電腦部來的客戶資料。」
一般情況下,那個有關營業部工作效率的問題應更值得我關心。
然,這次例外。
我听到芸妮說蔣幗眉主動打電話約杜青雲吃晚飯,竟有點意外的震驚,且不悅。
隨即,我否決自己再朝這感覺往下想。
杜青雲並投有打第三個電話。
他只是默默地開著車,由深水灣,駛向赤柱。
我們把汽車停在海邊的一條小橫街上,一下車來,仰頭就望見一幢歐陸式洋房的餐館,有著專門代客泊車的侍役走過來招吼
我們走進去後,另外迎上來一位洋人領班,笑著問︰
「先生,你們訂了台子嗎?」
杜青雲答︰「對不起,我們忘記了要預訂台子。」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們,今晚台子已經訂滿了!」
我們一時間,不知所措。
杜青雲尷尷尬尬地捉住了領班的手臂,說︰「請幫我這個忙!我跟女朋友鬧別扭,剛和好如初,約定在這兒擺和頭酒,我大概是太開心了,竟忘了囑咐秘書訂台子。如果不能在這兒吃晚飯,可真大煞風景了,我和女朋友的第一次約會,就約在這兒的。請幫幫忙!」
杜青雲故意地把聲線壓低,然,我仍然听得清楚。
洋領班拿眼看我,隨即說︰「先生,不能怪你緊張,讓我想想辦法去!」
他很快地轉了個圈回來,就領著我們到一張擺放在露台角落的桌子上去。為我拉椅子時,洋領班溫文而禮貌地說︰「希望這兒能帶給你們無比浪漫而甜蜜的回憶!」
我還能怎麼樣?紅了臉,微笑稱謝。
「你常到這兒來?」我問。
「如果每個星期都帶不同的女孩子來,剛才那一招就使不出來了。」
我望向窗外剛看到一個個小浪,涌至岸上來,濺起一條細長的浪花,氣勢不如我家花園懸崖上經常卷起的千堆雪,卻別饒風味,深得我心。
「你曾來過這兒?」我回望杜青雲,問。
「是的。很久以前。我跟我的第一個女朋友。」
「很詩情畫意。」
「還有離情別恨,更添滋味。」
「沒有和好如初嗎?」
「沒有。她已別有天地。」杜青雲說︰「當年,我要到美國去求學,是她在這兒為我餞行的。那陣子,我連一個余錢也沒有,還是她結的賬。」
這些天來,听愛情故事大概听上癮來了。
我那麼地留神傾听。
「她姓陸,叫湘靈。」
「很美麗的名字。」
「我們從小相識,她跟她的父母住在我父親看守的那幢大廈的一個單位內。」
我不期然地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杜青雲點點頭︰「可惜有緣無分,造化弄人。」
「怎麼分開的?」我其實不應問這問題,大概當慣福爾摩斯了,又或者,今次的答案對我很重要。
「她家窮!我們都窮!」
杜青雲望住我,突然之間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望住我。
無法形容那眼光的怪異。
我只感到戰栗。
然,這是多沒有理由支持與解釋的一種感覺。
也許,貧窮令一個人受盡了刻骨銘心的苦,他對面前的富貴中人有種油然而生的奇特反應。
杜青雲緩緩地垂下了眼皮,一個字一個宇,清清楚楚地說︰「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崩潰,湘靈的父親押在股票與生意上的資金,全軍盡沒,兼遭逼倉,走投無路,從大廈的二十三樓寓所中跳下來。隆然一聲巨響,我沖出門口一看,見他整個人臥在血泊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湘靈跑下樓來,呆望著尸體,再抬起頭看到我。就在那一刻,腦子里電光一閃,我們知道,要緣盡今生了。」
天下間感人的愛情故事,難道必要欠缺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事隔多年,仍能令听者震栗不已,可想當年……
「那時,我仍在念香港大學。窮學生幫不了什麼忙。她家的困難,她獨力解決。世界上沒有逼良為娼這回事,都是在深思熟慮之後,心肯意願的。」
我的心像被人連連捶了幾下,清晰地覺著痛楚。我仍算是個听故事的不相干的人吧,那些局中人的沉痛呢?
連想都不敢想。
「對不起,今晚我們不致于要對灑當歌,然,也不應讓過去的事再煩心。來,我們想想要吃點什麼好?」
我沒有做聲,由著杜青雲去跟領班研究。
他給我點了個燒鵝肝,再來一客挶魚。沒有要酒,因為我和他心上的哀愁,大概都不是一樽酒就可以消弭得掉。
杜青雲沒有再把他的故事說下去。
我當然也不便苦苦迫問。只不期然的,在吃甜品時,說︰「你有多久沒到這兒來了?」
「今晚是第二次。」杜青雲稍停︰「最近,有一個星期天,攜了湘靈的女兒,來逛赤柱街市。我們都沒有重臨舊地的意趣,現今,彼此是老朋友了,情懷已變,不再適合到這種情調的地方來了。」
呷著的咖啡,額外的甜,大橇是糖加多了。我骨碌骨碌地把它飲完。
「還要一杯嗎?」杜青雲問。
我微笑著搖搖頭「該走了。」
「好,我送你。」
睡到床上去時,仍細味著杜青雲的那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