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昌没有回答。
“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以后有事,你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好了!”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给你电话!我现在很累!”
可怜的锦昌!独个儿在香港生活,下班后要自己动手煮食,或在外头餐厅吃饭,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边,很多琐碎事能帮忙,例如冲茶,切点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动手,会觉得烦!
我和锦昌是真的各自负起家庭日后安定的责任,只是,我还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点。
,温哥华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舒畅得很更兼生气勃勃,前景光明的。我从香港跑来这儿一年,好像把条鱼从一潭死水捞上来,放在另一个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泼了。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
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锦昌……
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包括,我又何独不然?
多少个深夜,我蓦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紧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明!
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焙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喜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榨菜馄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津有味,人人赞不绝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
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种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又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
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经济管理,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已经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选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学网球赛。
连服饰,沛沛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钱,品味的培养,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她可以拿我两件月前样式,稍换配搭,就穿得与众不同。
如此的一个女儿,是不用我牵肠挂肚的,至于说……
我还不设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寻烦恼的份儿。说得庸俗至极,而又最现实的一句话,现代大学里头还剩下多少个处女处男了?直撑至洞房花烛夜才一尝云雨滋味的,怕生理与心理都有点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确定自己的女儿是再健康再正常没有了,这叫自我安慰。
有人轻叩房门,当然是沛沛。
“还未睡!”
我放下书本,对女儿微笑。
“刚才是郁真姨姨的电话!”
“是吗?怎么不让我跟她说句话?”
“我问过她,郁真姨姨似乎急着要收线!”
“那么,她摇电话过来干什么呢?”
“哈哈!”沛沛几乎欢呼,跳到我床边来,吻在我的额上说:“郁真姨姨说,给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欧洲去,让我在法国住两个月,学画及进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学的一位路易巴尔教授是好朋友,说好了要照顾我,郁真姨姨负责送我机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绩继续优异!”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惯坏了!”
“妈妈,你高兴吗?”
我笑而不答。还用说呢,当然是高兴的,谁会看着自己骨肉被人欣赏照顾而不高兴?更何况出心出力的是亲妹子,无疑是对我的一重尊重与关怀的表示!
我曾为生郁真的气而内疚了一整个晚上。我这人,也许连俗语说的所谓“鳄鱼头,老衬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只是“老衬底子”,只要有一点甜头,就想着终生图报。故而,不免想起锦昌来,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为他,为这个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来光顾的日子,我总在这天早上到超级市场买菜。回到家来,信箱例必塞满了信,多是各款账单,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记账整理。
这天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那位胖胖的杜伦太太,一边喊着,一边挪动那二百磅的身躯,从园子的一头走过来,扬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唤:“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么几步路,杜伦太太就气喘如牛,满头大汗,她隔着篱笆把信递给我:“刚才邮差来过,是封挂号信,你外出了,我刚在园里散步,邮差就托我代你签收了!”
“谢谢!”
“没有什么重要事吧?邮差说,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么可能?也就笑笑,再谢过胖太太,跑进屋子里。
把一应杂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来,拆开那封挂号信,细阅之下,登时间呆了。再读,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拿着的那张单薄的信纸也有如在风中震荡。
谤本是不可能的事!
恒茂银行控告我欠负二百万元债项,不作清还,向法庭申请得直,传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来向我追讨。
浑身的血液,凉一阵冷一阵,然后又像立时间停止流动,甚至乎抽离,我体内空洞洞的,只余两只眼珠子不停转动,干翻动……
我以为我会立时间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点,但,我只是惊,极度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