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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變 第21頁

作者︰梁鳳儀

錦昌沒有回答。

「我吵醒你了?對不起!」

「以後有事,你搖電話到我辦公室去好了!」

「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給你電話!我現在很累!」

可憐的錦昌!獨個兒在香港生活,下班後要自己動手煮食,或在外頭餐廳吃飯,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邊,很多瑣碎事能幫忙,例如沖茶,切點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動手,會覺得煩!

我和錦昌是真的各自負起家庭日後安定的責任,只是,我還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點。

,溫哥華的生活對我而言,是舒暢得很更兼生氣勃勃,前景光明的。我從香港跑來這兒一年,好像把條魚從一潭死水撈上來,放在另一個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潑了。

然,我也有困擾的時刻……

不只為沛沛的成長,非我始料不及,心頭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慮,也因為我實在想念錦昌……

連十六歲的女兒都曉得正視生活上種種正常的需要,包括,我又何獨不然?

多少個深夜,我驀然驚醒,想起錦昌,臉上發燙,渾身肌肉一陣又一陣地輕微抽動,像被一群群的螞蟻叮咬著,落實了緊張與空虛交替著煎熬我的難過與苦楚。我屢屢地抱緊枕頭,咬住被角,心上狂喊著錦昌的名字。好艱難才候至天明!

錦昌快要回到我身邊了,原來說好了在上兩個月就回溫哥華來度假的,後來因工程吃緊,錦昌說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兩個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別勝新婚的時刻應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為一傳十,十傳百,那些旅居溫哥華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職業女性身分的女士們,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頭去輕松一下。

其中一個受歡迎的節目,就是跑來我家地庫,試穿衣服。

在我這兒購物,除了購物欲得到滿足外,她們總有不少額外的收獲,例如女朋友們刻意約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約會;也會無意間在選焙服裝時踫上了舊朋友,歡天喜地地相認一番,又多個玩伴了。這在比香港寂靜百倍的溫哥華實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應酬纏身。在加拿大,有人說日中要拼命去喝開水,可使如廁次數增加,以此謀殺時間。雖未免夸張,卻可見兩種都市生活的迥異。

半生人未試過有如此鬧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腦兒把從前服侍家人的勁道使出來,讓來我家小坐或光顧的仕女們都益發覺得賓至如歸。

球表嫂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來我家幫忙打點一切,我便騰空弄些中國式的小巧點心,一盤盤放在地庫小客廳,讓客人們自由品嘗。最拿手的把戲是改良的蔥油餅與榨菜餛飩,總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津有味,人人贊不絕口。球表嫂頂會打蛇隨棍上︰「口里稱贊並不實惠啊!要給我們老板娘一點鼓勵,就得加把勁,多試穿衣服,多捧場!」

一大班女人就是個個周末如此鬧哄哄地過。而我們的小生意,實實際際地穩步上揚。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頭燈看書,真是一種享受。

電話鈴聲響起來,我稍一猶豫,鈴聲便停止了,也許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機接听了。

沛沛這女兒,飲了外國的水,身體和心思的成長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開頭我擔心,甚而落淚。過下來,我無可無不可地接納了。是因為我性格上的優柔寡斷、逆來順受,又或我對她如此成長,予以認同呢?真難說!

沛沛愈發變得有主張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學業上,她最後決定放棄品種改良學而主修經濟,副修經濟管理,功課因她跳級而相當吃緊,她不但應付得來,還強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這國家生根,法文相當重要。看來,她已經早為自己日後工作前途鋪排得井井有條。

沛沛又頂曉注意健康的,她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網球選手,有資格出席校際比賽,說下年度會到東岸去參加國際大學網球賽。

連服飾,沛沛都把自己照顧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錢,品味的培養,不知源自何人何處!她可以拿我兩件月前樣式,稍換配搭,就穿得與眾不同。

如此的一個女兒,是不用我牽腸掛肚的,至于說……

我還不設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尋煩惱的份兒。說得庸俗至極,而又最現實的一句話,現代大學里頭還剩下多少個處女處男了?直撐至洞房花燭夜才一嘗雲雨滋味的,怕生理與心理都有點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確定自己的女兒是再健康再正常沒有了,這叫自我安慰。

有人輕叩房門,當然是沛沛。

「還未睡!」

我放下書本,對女兒微笑。

「剛才是郁真姨姨的電話!」

「是嗎?怎麼不讓我跟她說句話?」

「我問過她,郁真姨姨似乎急著要收線!」

「那麼,她搖電話過來干什麼呢?」

「哈哈!」沛沛幾乎歡呼,跳到我床邊來,吻在我的額上說︰「郁真姨姨說,給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歐洲去,讓我在法國住兩個月,學畫及進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學的一位路易巴爾教授是好朋友,說好了要照顧我,郁真姨姨負責送我機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績繼續優異!」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慣壞了!」

「媽媽,你高興嗎?」

我笑而不答。還用說呢,當然是高興的,誰會看著自己骨肉被人欣賞照顧而不高興?更何況出心出力的是親妹子,無疑是對我的一重尊重與關懷的表示!

我曾為生郁真的氣而內疚了一整個晚上。我這人,也許連俗語說的所謂「鱷魚頭,老襯底」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只是「老襯底子」,只要有一點甜頭,就想著終生圖報。故而,不免想起錦昌來,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為他,為這個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來光顧的日子,我總在這天早上到超級市場買菜。回到家來,信箱例必塞滿了信,多是各款賬單,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記賬整理。

這天正要開門進屋,鄰居那位胖胖的杜倫太太,一邊喊著,一邊挪動那二百磅的身軀,從園子的一頭走過來,揚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喚︰「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麼幾步路,杜倫太太就氣喘如牛,滿頭大汗,她隔著籬笆把信遞給我︰「剛才郵差來過,是封掛號信,你外出了,我剛在園里散步,郵差就托我代你簽收了!」

「謝謝!」

「沒有什麼重要事吧?郵差說,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麼可能?也就笑笑,再謝過胖太太,跑進屋子里。

把一應雜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來,拆開那封掛號信,細閱之下,登時間呆了。再讀,手開始發抖,抖得連拿著的那張單薄的信紙也有如在風中震蕩。

謗本是不可能的事!

恆茂銀行控告我欠負二百萬元債項,不作清還,向法庭申請得直,傳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來向我追討。

渾身的血液,涼一陣冷一陣,然後又像立時間停止流動,甚至乎抽離,我體內空洞洞的,只余兩只眼珠子不停轉動,干翻動……

我以為我會立時間大哭一場,可是,我沒有。

也許哭出來會好一點,但,我只是驚,極度的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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