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动气了,为了芝麻绿豆的事,一个小女孩竟用着如此无礼粗暴的态度对待母亲,我是老妈子都不如了。我骂沛沛:“谁教你说话如此无上无下,请求母亲做事,不好声好气,竟然呼呼喝喝。你自己不细心想想,我们有什么亏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饭来张口,钱来伸手!我还欠你呢!”
“当然欠,欠这一辈子,谁叫你把我生下来了!……”
我吓得瞠目结舌,现代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以为我好好过,年年月月功课一大堆,跟同学斗个你死我活,下了课还有一连串的闲气要受,我们家都要说供养得我称心如意,小鲍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机接送,放学载一车子同学回自己别墅去吃茶点的,又算什么?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抬哪个,踩哪个,认真悉随尊便!生下来的穷人就得看有钱人的面色!”
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声起来。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学校里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来借题发挥,把一种怨毒之气都吐到做母亲的身上来!
怎么炎凉世态,冷暖人情这么快就让孩子们领受得到呢?人生数十寒暑,挨的日子还长呢,何必要缩短天真烂漫的时光,拖长明争暗斗的岁月?
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女儿!
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对羽翼未丰的沛沛甚至一总十多岁的孩子,要承担打击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抚弄着沛沛的头发,她竟又拼命摇头,摆月兑我的手!
哭得累极了,才深深回过气来,渐渐静止。
一双眼老早变得核桃般大。
我正准备拿沛沛这个怪模样开玩笑,说一两句轻松的解慰话,好让她破涕为笑,拨开云雾见青天。
就在此时,门铃声响。只见锦昌用门匙开了大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母亲。
“妈刚在中环逛街,跑上来跟我一起下班,她没有见沛沛好几天了!”
我笑着迎上去,给我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们婆媳相见,她劈头必然是那句话:“哎呀,怎么又胖了?大嫂你老是这样子长肉,怎得了?”
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发胖,老拿这个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几次想对锦昌投诉:“你母亲心肠不好!”
都是话到唇边就吞回肚子里,免得锦昌说我小家子气。
反正也是一星期里头见那一次,每次让她说我胖了一磅半磅,还有好几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级数。她老人家图得一时口快心凉,也就由着她算了!
沛沛一看是最宠她的祖母出现,立即扑过去发嗲,才喊了一声“么么”,刚收住的眼泪,又崩堤似的一泻千里。
这个女儿真是难缠之极!
“怎么了?沛沛,谁没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
沛沛只一味地摇头。老祖母却只管拿眼盯我。
炳!我活月兑月兑是沛沛的后娘不成?
幸好母亲不在家,否则这场戏就真够瞧的了。
反正今天并非吾日,我再忍多这几小时,又是明天,希望明天会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头问锦昌:“是在家里吃饭吗?”
锦昌还未表态,他母亲就抢答:“没有预备就不用张罗了!
我这就携了沛沛出去吃顿好的!谁不知好主妇不易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还幸老人家只这么一个,否则更不得了!”
话是出在人口,如何申析含义,分辨忠奸,那可悉随尊便了!
我一向念着家姑没有跟儿媳住在一起,纯是因为自己母亲霸占了这项权利,对她的说话,左耳入,右耳出,尽量地不上心!
眼见她哄着沛沛入房换衣服,我拿眼看看锦昌,等候他的主意发落。
“就跟他们一起到外头去吃晚饭吧!”
“我们俩留在家随便吃一顿,让他们婆孙二人去,不就成了了?”我试图挣扎。
“何必死争这种可有可无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没有你这么不成熟!”
我当然可以一扭就走回房间去,让他们同党结盟去!但,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里等天黑!回到家来的仍是丈夫和女儿,切肉不离皮,总是要相处下去的。
这一口气又咽定了。
一顿晚饭,不能否认是在有讲有笑的情况下用毕的。
然,我情绪十分低落,完全处于赔笑状态。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气?若问锦昌,他必会认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亲两个角色之中,他通常选择帮后者,我又不能说这种孝顺是不对的。
可是,家姑的话题,实在有意无意,甚或故意地在伤害我做人的志气与尊严,我奇怪锦昌为何不曾觉察得到。
不是吗?她为何要在整顿晚饭过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问题,并且说起!
“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这个女人真了不起的是她申请丈夫跟儿女到温哥华定居的。”
我和锦昌都没有答腔,由着家姑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级公务员,没有独立移民资格,球表嫂一直从商,别看她经营那小小的人造首饰厂,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则当年碧瑶湾一落成,她凭什么买入好几个单位呢?少说也要三五七百万。现在岂只流行公一份,婆一份,谁对家庭前景收入有实际贡献,谁的声音就最响!,我那年头的女人,只晓得生儿育女,一日煮三餐饭菜的,都变成老土,不中用了!”
我如坐针毡之际,家姑却笑眯眯地夹了一箸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郁,却发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资者身分申请移民的,丈夫与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属!女人呀,不但不成为男人的包袱,倒转头来,反而一把将个家从从容容地背起来,穿州过县,越洋重建家园,怎不令人翘起大拇指赞好?将来我们沛沛,也要做个女中豪杰才成!”
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里的饭,说:“别对我的期望过高,令我心理压力大!”
“哎呀!你祖母总共只你一个孙子,算是女孙,也算男孙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呢?说实在话,男女都不相干,出人头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还有孟倩彤……哎呀,数不胜数,人家都说近朱者赤,除非你全无慧根,否则不应离谱吧!”
回到家里去后,我实在气闷不过,终于忍不住傍锦昌说:“你觉得你妈的话里有刺吗?”
“作贼心虚,我老早想到你会有此一问!”
“锦昌……”我的委屈更甚!
“怎么样?你不能怪责老人家实话实说!”
“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吗?”
“是不是我亲口赞你两句,你会得安乐呢?”
我无辞以对。
“公司里头的人事纠纷,无日无之。如果听上几句不对自己胃口的话,就气闷,就要人安慰,那还得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最委屈。”
“锦昌,这么说,你工作上颇多困难?”
“上刀山,下油锅,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代替得了?”
锦昌一个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
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会上头做事,是否太迟?谁会雇用一个在家里呆了半辈子的女人担当较重要的职务,要是闲职呢,做来也没有意思!
名符其实的高不成,低不就!
又沛沛都已经十五岁了,还试生第二个女圭女圭吗?要还是个女的,又如何?况且,怎么启齿去跟锦昌商量?
原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个家庭主妇,既不忧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适,谁知人们还是不放过你,是非挑剔老是无分彼此高下,总之人人有份,永不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