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又临到我的头上来,不因这六年的妥协而放过我,公平吗?
待乔晖意兴阑珊地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门一关上,我立即泪如雨下。
我岂止恨姓乔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没有权利骚扰我的平静生活,只为他爱我?
人可以一声“我爱你”,就不顾一切,旁若无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为?
周末一整个下午,我都躲在乔园西厢之内。
外头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凄风苦雨,都好像与我无关。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门似海,从此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觉乔园是座精神病院,住满了一屋子表面风流内里疯的各式人等:乔正天的专横、殷以宁的深沉、乔晖的戆居、乔夕的狂妄、乔枫的尖刻、乔雪的幼稚、汤浚生的虚荣,甚至三婶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张牙舞爪,冲着我而来,直把我也逼疯了,彻头彻尾地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才肯罢休。乔园不是天网,却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墙角落的地上,瑟缩着,屈起双腿,把头埋到膝上。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有多久。
整个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动弹。
突如其来的一阵电话铃声,响呀响的,响得满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聋。
我没有理会它,由着它自生自灭。
丙然,一会儿就复归平静。
人生的难题,可否也如此爱理不理地解决掉?
再棘手,也别去碰它,渐渐,渐渐,就成过眼云烟了。
但愿如此。
然,连电话都不肯放过骚扰我,停不了一阵子,又重新响彻云霄。
谁?
会不会是文若儒?
他问我要答复,问我收到花开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头来,拨去垂到俭前的一撮散发,慢慢蠕动着身体,爬到床边,伸手去抓电话。
若儒,若儒,我来了,别吵,别吵嘛!
“喂!”
“长基吗?为什么刚才无人接听呢?我摇到正屋那边,都说你在睡房休息,吓得我,再没有人接听,我……”
“报警了,是不是?”
我拿电话筒的手软下来,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乔晖!
“长基,你怎么了?声音很疲累,你身体可有不适?”
我没答。
“我刚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间号码是一0三八!”
“嗯!”
“长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个医生回家来诊治,今天晚上别到丽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没什么!收线吧!”
我无力地把电话放下。
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七点了,难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才站直了身,连自己都听到骨头松裂之声。
人,这么的不堪委屈!
我望着电话发呆,终于伸手摇到丽莎家去。
她自己接电话,声音愉快得一如小鸟,吱吱喳喳他说个不停:
“长基嘛,早点来,趁客人未到齐,我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完全不好意思开口推辞,又闷闷地收了线。
胡乱地从衣橱中取了件免烫的衣裙,款式勉强有点晚服气氛,穿上了。从镜中看去,脸是苍白了点,眼又无精打采,于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妆台前加了一点工,这才下楼去。
应酬固然劳累,背着乔家正媳的名分去应酬,更辛苦。
这等应酬的与会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称王称霸的头子,只要言语一不小心,轻则满城传扬,成为笑柄,殃及乔园令誉;重则驷马难追,变作牵连,可令乔氏损失。
乔夕就曾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轻率地扬言,乔氏必会打进日本证券市场,分一杯羹,结果,向东京交易所申请外国经纪牌照一事,无功而返,被财经专栏作家冷嘲热讽了好一阵子。乔夕的狂言为何会被他们知道?就是因为辗转相传之故。这城内有几个富贵人家,专门喜欢跟传媒人士打交道,拿巨头私隐秘密作人情,交换自己的方便与宣传。乔夕那一役,把乔正天气得吹须瞪眼,七窍生烟。
说日本证券界会轻易让外国人成为海外经纪,也真真过分轻率了。日本人在各门专业上头所采取的保护主义,冠绝全球。你敢来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简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华资证券才这么惹居,引进了外国经纪,彻头彻尾一个骆驼要求入帐幕的故事,如今骆驼已经前后四足伸进来了,只差几时把中小型华资经纪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许不会太慢了吧!还有那么个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温大钱!谁叫他们靠山厚!在公文上头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丽的烟幕,烟幕后的种种残酷真相,明眼人谁会看不出来?
生不逢时,奈何!
一个国家如是,一个社会如是,一个行业如是,连一个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归隐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园中,仰望参天古木,志气还能高贵一点!在这儿,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恶人俗务,华洋杂处,无一善类!
我走下车,正仰起头来,看这栋新厦的派头,高耸入云的华厦外层,装了三部以玻璃镶嵌而成、附着外墙的升降机,站在里头,由地面升至高层,人就会仿佛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尽人眼帘。
米高与丽莎住在顶楼,月租十五万元,由所属机构负担,每天每夜傲视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赏着电梯的此起彼落,还未踏足走进大厦大堂去,耳畔就响起了那毕生难忘的声音:
“竟在这儿见着你,我现今才知道什么叫心想事成!”
我吓得回转头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狭路!
我这形容是否不对了?相恋的人不相聚,纵使不成仇,亦应是陌路。老是碰头,教人错愕、伤怀、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来赴丽莎的晚宴?”若儒问。
我点点头。
这幢大厦楼高四十多层,就算一梯一伙,也还有四十多个不须碰头的机会。显然,我没有这个彩数!
若儒紧随着我,走进大厦的大堂中去。我们按了升降机的掣,很快,那扇光洁如镜的铜门开启了,若儒让我走进去,再礼让另外一位老太太。谁知老太太向我们冷笑,说:
“年青人,请认清楚同是富贵中人也有阶层之别,我们既不是议员,也不是这幢大厦的业主机构董事,于是每逢他们请客,就要叫三部电梯的其中两部都成直通快车,由地下载客直至顶楼复式住宅去,我们其余几十家人只共用余下的一部!这故事教训你,民主大国与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独裁的特权阶级!祝你俩有个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层都停一停的升降机。
他们为什么不写信去“西报”读者栏?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机。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期然他说:
“我们无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气愤之下,把丽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钉!”
“你老是喜欢包揽责任,硬塞给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乐!赤柱与大屿山监狱成万以上的囚犯,都是因为教育水准不好而犯上错误的;你纳的税不够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寻且,他们绝大部分是黄帝子孙,也许有好几个是你姓顾人家的远房亲戚……”
“若儒……”我伤心地喝止他。
“对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头来,也叹了一口气。
升降机缓缓上升,脚下是万家灯火,金光闪烁,就如灿烂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