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月兑月兑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
“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
“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点点头,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着,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着咏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可能是教咏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来。
没办法,我急急地松了带子,把她抱过来哄护着,不抱犹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头一脸尽是红通通的,模她的小手和额头,哎哟,烫得吓人。
咏琴是着了凉,感了冒,在发热了。
没有比发现孩子生病包能令一个母亲六神无主。
一时间,我都无法决定是带咏琴回家,抑或立即带她去看医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见着一块医生的牌匾,立即模上门去。
轮候了半天,医生才给咏琴诊治。
取药时,我随意地说:
“医生真好生意!”
那配药的护士小姐忙得连眼都没有抬起来,就跟我说:
“医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双手,每天能看多少个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医生,而是药厂。”
把药配好了,就得付钱,我不禁惊叫:
“这么贵!”
“贵?”护士瞪我一眼,“贵在药呀,这种特效药要写信去美国药厂买,山高水远地订购回来,价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医生纸再去药房多配一服,也还是跟我们的收费相去不远。”
回家去之后,给咏琴服了药,待她睡着了,我才透一口气。
牛嫂走过来,一脸的不快,我是看出苗头来了,道:
“什么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惯常的一个姿势,说:
“把四婶抢过去了,要她单独带咏诗。”
我第一个反应是:
“这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带三个,是忙不过了,这才要四婶来帮忙的。”
“这句话我就不好说了。”
牛嫂不好说,就只好我来说。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经过咏琴生病的一番折腾,人已累得一塌糊涂,还要跟健如理论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谈得入神,一看我走进来,就不再言语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亲骨肉,为什么她俩总是亲近,却跟我疏离。
往后,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们没有,这包括母亲的宠爱,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们自觉要同舟共济。
尝试跟她们协调,证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见来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以类聚。
我在她们心目中是异族。
“大姐,是找我还是找二姐?”惜如问。
“哦,”我应着,“是这样的,四婶来上工了,我准备叫她帮着牛嫂带孩子。”
健如以颇不耐烦的口吻道:
“我已经见过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与四婶,每人带两个孩子,时间上比较妥当。”
“你呢?”健如忽然这样问。
“我?”我很有点莫名其妙。
“你闲在家里头干什么?你总得也动手带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来了,健如的话不像话,做人要过得人过得自己。谁知我还未回应,健如就道:
“我看四婶带咏诗,你和牛嫂两个人带你们那边的三个孩子,这样的人手分配最妥当。我得回永隆行去办事。”
我骇异,问: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当然了,信晖人不在了,谁来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时,我根本都只不过念英文夜校,日间在永隆行工作,帮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过我很多事情,我会跟得上。况且,说到底是一盘生意,有好几个伙计跟着后头要吃饭,总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话:
“这份差事怕你就办不来了。”
办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编派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我无辞以对。
心上觉着委屈,就是开不了口。
一整夜地辗转反侧,既为咏琴生病,老想着起床去看看她,也为健如的一番举止。
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变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内呢?
本来呢,主内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不好不当。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变成了一家之主,这就让我很有点自卑。可是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咏琴病好了之后,发觉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轮不到我有所选择,只好在首饰箱里模了几个金锭出来,跑到金铺去把它们熔掉了,交了顶手费用,算是把一个家重新布置安顿过来。
健如是的确开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无可奈何地让四婶专责带咏诗,自己的三个,只得由我和牛嫂来管。
这还不是个问题,对着亲骨肉,只有开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来,乐于做,也无不可。
可是,月底来到时,一应的支出,包括给四婶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当然还有耀晖和惜如的学费,都一律由我来负担。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办事的话,总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来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没有。
我本要开口相问,回心一想那掌柜给我提过的话,怕是在账期上生了点困难,健如才没有把钱拿回来的。一上班就给她压力,显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担家累的责任提起来似的,于是我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