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时了,赶快出门去吧!”
连母亲都站起来了,表示要送走娇客。
我忍不住苞她紧紧地拥抱着,良久,她才拍着我的背,示意是要启程的时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脸上亲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晖后头走出方家大门。
一出门口,悬挂在方家大门门楣的十尺爆竹,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响起来了。
金信晖赶紧搀扶着我,钻进新娘车子去。
车厢内的空气是紧张而热炽的,我直觉地感到连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当然的不敢四周张望,微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来的鼻尖,有着莫名的一份干着急。
原来开始单独跟金信晖在一起是如此的惊惶的。
他并没有开口跟我说话,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难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车程可以快快结束。
车子好像走了几个世纪,才慢驶下来。
金信晖终于对我说话:
“快到家了。”
“嗯。”
懊怎么回答呢?我原来迟钝得令自己吓一大跳。
时代转移实在厉害,我出嫁的那年头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场合偶遇,立即共谐好梦,真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当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于跟母亲景况相同,要从各亲属长辈的鞋子去辨别他们的身分,然,人来人往的在我跟前攒动,说过什么介绍的话,都一如水过鸭背,无法记住,只为紧张之故。
单是一进门来,跟金信晖给父母跪下来敬茶,跟金家的两房姨太太行礼之外,再下来还有一大堆比我们方家更多的亲友,需要应付。
数不清自己跪下来多少次,鞠过几多个躬,只记得可以坐进新房去稍事歇息时。象已打完一场仗。
健如走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没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女乃女乃和三姨女乃女乃睁着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饰?”
我摇头,这鬼灵精竟可以留意起别人的神情来,真是!
“我还听到三姨女乃女乃跟二姨女乃女乃说的话。”
“她们说什么?”
“三姨女乃女乃扯一扯二姨女乃女乃的衣袖说:
“首饰的分量比我们想象中差呢!我还以为烂船总有三斤钉,方家老爷真是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动一子,问:
“健如,你真听到三姨女乃女乃这么说话?”
“对呀!大姐,你说气不气?”
“那三姨女乃女乃竟是如此多话,多批评的一个人?”我随便应着。
照说呢,我娘家给的首饰也不算失礼了。正如三婆所言,单是那双祖上留下来的翡翠玉镯,已经相当大体,还有一应的足金龙凤颈链及手链,且有母亲送的那只足有两卡的钻戒,总是中上人家的妆奁了,还有什么好批评的呢。
“不过,”健如忽然这样说,“难怪三姨女乃女乃说那些话,你有没有看到金家女乃女乃那一身装扮了?”
我不得不摇头,实际是没有注意到。
“她的那对玉镯比你手上戴的粗大两倍,同样是碧绿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显示她的地位与身分。”我说。
“大姐,那么,你就不用以首饰显身分了,是不是?”
“我年轻嘛,自不可同日而语,不用首饰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饰,而不重视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呢!”
“对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说,“就是那句话,月复有诗书气自华,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点头。
真的,有健如在身边陪我谈着话,人心也稳定下来,且因觉得自在了,时间很快就过。
不久,就是入席的时间了,金家都引用了当时认为相当摩登的礼节,让娶过来的新媳妇到大厅上去与嘉宾一起饮宴。
当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晖坐在金家大女乃女乃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辈分较长的亲属。
并没有金老爷的两个小妾。
这就明显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别。
金家大女乃女乃在我给她敬茶时,已经把这重思想表露得异常露骨,她说:
“大嫂,你要谨记啊,信晖是长子嫡孙,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你要自爱自重,别辜负老爷和我对你的一番疼爱才好。”
以后说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妇道。孝敬长辈的话,跟母亲临行前的殷勤叮嘱,只在表达方式上有分别而已。
倒是大女乃女乃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的说话最能打动我。
事实上,日后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张皇牌。不至于百发百中,但无可否认是厉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两个宝贝妹妹日夕争取、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险胜她俩,怕也是得力于这张皇牌。
时代怎么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无可否认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续进步,有一种权威始终长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宫地位。
不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且是东西方社会的舆论、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与保障的。
不是吗?时至今日,要闹一次离婚,就不简单。
我就跟我的儿子郑重地说过:
“娶妻,是一个极大的投资,不只是感情上的投资,而且是巨额的资产投资。眼光错了、感情不妨转移,但一定损失金钱。你谨记,你的对象是美藉,拿花旗大国护照的女人,从跟你结婚那日起,就有权分你的一半身家,并保有申请分享丈夫在他日可领受到之遗产的权利,即是说,我无法以家族或基金的名义,给你百分之一百保障。相反,金家的财产不要溜进异姓人的手,这是我坚守的原则,届时我只有考虑牺牲你,这个人财两空的险,你想清楚是否要冒,才好走进教堂去。”
儿子到底还是要娶他心目中的挚爱,那我是再无话可说的了。
有些女人的命生下来就是正室人选,有些女人不。
我和我的媳妇,在将来的相处不管好坏,彼此都有这重尊贵的身分,倒是无可置疑的。
真的,就像这金家大少爷大喜之日,冠盖云集,不论那最得宠的三姨女乃女乃,满身珠光宝气,艳压群芳,冠绝全场,但到一入席,她就不得不退居末位,众目睽睽之下,跟金家大女乃女乃的地位就是云泥之别了。
的确,经金大女乃女乃这么一提点,气就平了不少。
实在,金家三姨女乃女乃再得宠、再气焰、再架势,也不过是妾。
别的不去说它了,就在我大婚那晚,她和二姨女乃女乃身上所戴的首饰,比我的是矜贵得多,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单在褂裙的颜色上就已经自暴其丑了。
中国广东俗例,每逢喜庆宴会,凡是正室都穿大红褂裙,侧室就没有这番资格,只能穿粉红。
就算农村的小户人家,多娶了小妾回来,长年大月的初一、十五,穿上褂裙给祖先或老人家奉茶,都得守这个不沾大红的不成文条例。何况是有规有矩的大家大族?
这么一想,下午在新房内听健如复述的是非,就不再烦心了。
由于宴请的席数不少,故而主人家根本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地吃上一两味,就得到大厅的筵席之间,颠来扑去地敬酒。
先是家翁率领着金信晖和他的兄弟叔伯去敬酒,跟着才是家姑与婶母等陪着我去敬茶,当然身边还少不了那个口齿伶俐的陪嫁娘,俗称“大妗姐”。
这“大妗姐”叫银姐,人已经六十开外,体态仍相当健旺,胖胖的,甚是福相,又整天堆满笑容,更令人看着了就精神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