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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第36页

作者:梁凤仪

包何况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纵使找着了,又如何?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的盟誓;纵使有,又如何?像他这样的人,得着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难道还能自私吗?但,当时,我还是对霈的问题认认真真的点了头,然后说一声再见。

咬了咬下唇,别过年迈的父母,头也不回地走了。踏长云,过山岳,人海茫茫,插着美国旗的土地有多广,我的心志有多坚,就只为寻着他一见?三年时光流逝,今天,我寻着了,跟着就是躲着、避着。谁说人生不是奈何与矛盾的交织。此际此时,还能要我如何?难道还奢望他背着妻儿为我营上金屋一所?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的盟誓,纵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煞地停在我身旁,差点没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吓个胆碎。头一抬,触着了刚把头伸出车窗外的他。架了眼镜的,稍为显得老成,但总还算是个使人近乎难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着眼镜的重量,益发觉得笔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荡漾在嘴角唇间,衬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顿时呆住了好一阵。

“要上车来吗?”他重复着问话。

“不,谢谢了。还只有一会便到家门。”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没听到我的答复,把车门打开了。

我那双永远不会跟自己合作的脚,很快地便踏进汽车里。

原只是两分钟的行车路程,在我的感觉上像两个世纪,尤其是谁也没开口说话,车厢内的空气不觉得比车外温暖多少。

“最近很忙吗?十多天没有碰上你。”本来是关怀的问候,但经过他的嘴,永远显得那般随意、无奈和不经心。

“还是老模样。”我笑笑,眼角触到他优美的侧面轮廓。

“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是忙碌的。”他把车子停在我家门前,回过头来,摔去额前那绺松散散的头发。

我无言。从心底绽出了多年来少有的微笑,真真挚挚的甜笑。

“你小时候真不是现在这样子。”他定神的、毫无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脸上浏览,“那时,你眼睛很小,瞇缝起来,很难看,而且总难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来的紧绷着脸,是吧?”我的笑意更浓。

“你不怪我这样无礼的肆意批评?”

“那是对现在的我的恭维。”

“为什么到美国来?”

好狠的一个问题。我的笑意隐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镜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处。要我向他撒谎,我不忍;要我从实招来,又教我如何启齿,何必在今天、今时。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书簿。

“你不请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么,明天中午我在学生会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车子开走后,回到屋里来,过我那惯常的、无眠的夜。

(三)

学生会的饭堂座落在湖边,每年五月到十月,楼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着,纵不是午饭的时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壶,坐在那儿,仰蓝天,浴和风,对碧湖,看泛舟。何处不是美景,举目尽是闲情。严冬,桌椅就只得萧条孤寂的躺着,带了满身白雪。谁不往屋子里钻?三文冶夹杂雪片,算什么味道?热汤挣扎在寒风中,送到肚子里时,好难受的半凉不冷的滋味。

二楼饭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几幅中古时代欧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画像挂在镶墙的木板上,衬托着天花板垂下来黑铁色的旧款吊灯,这儿有它的韵味。热腾腾的汤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对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给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汤,滚流在脾胃之间,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温热热的从小肠直冒上胸际,再凝聚脸庞。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汤,难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么其它的?”少见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这么丰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烧牛肉伴薯泥,杂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女乃油蛋糕,旁边是一杯加了女乃的咖啡,“还不见得长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儿瞟了我一下,满含善意的懊恼。

“我只想证明体重与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关连。”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场胜仗。

“你小时候嘴笨得很,捞捞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谓。没想到大了,一张嘴比锋刃还利。”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着……”

“真的吗?可否请教?”一点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着我征了一下,他便学着我轻咬下唇。双眼一眨,散发出熠熠光芒,织成一度无形天网,岂容带着隐情的我轻易逸去。

头一垂,我一口气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汤,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无语,四日交投,谁也没逃避。窗外,萧瑟的寒风卷白雪;室内,满目生辉,意态柔然。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留了一头差点儿齐肩长发的佐良,捧着一大杯可乐,把邻座的一张椅子挪过来,就坐在我们中间。

“没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驰浮荡的心神,“我正好用过午膳,你来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来告辞,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来,我来找的是你。”他慢条斯理,有气没气的说,又啜了一口可乐。

我扭动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势把他逗留在我肩上过久的手轻摔下去。

“华珍对我们说,你看完剧本,退了回来,说怎么样也不能替我们演出这出中国同学会的贺岁“名剧”!我们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虑。”佐良是中国同学会的会长,他很卖力,但不一定讨好。

“华珍不是给你说了,我无论如何也得辞谢你们的盛意。”

“为的是什么?”

“剧本跟演员的问题!”

“那才怪。多有意义的剧本,道出我们这一代的心声,外国留学生盼望早日学成回去中国人的社会服务,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说式的昂着头,挺起胸,差点没喷了若文满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员方面……”

“我还有下午的课要赶着去呀。”我站起来把大衣穿上。

“别跟我们闹弩扭,好吗?找演员很难,找好的演员更难,像你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儿都能演戏的更少……”佐良不遗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这出话剧,我相信还有很多女同学会欣赏你这篇台辞。”我围上领巾,撇下佐良张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脸的敬佩与疑惑,头也不回的走出饭堂。

(四)

开学后的四个星期,天气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阳光取替劲疾的寒风,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学生们都显然变得轻盈潇洒了。

竟想不到的可爱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变作相见曾如不见,再发展到这些天来似是无意的密密聚首,还只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心头却承受着从未有过的悲喜跌宕,迷离扑朔。

我们又一次的在湖边堤岸碰上,他手里拿着炭笔和画簿,我怀中是厚厚的一叠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边常的,我走下两步石阶,坐到最低的一层。把书翻开,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却是含笑远山,一列列隐现的平湖对岸,怀情的是凄疏秃树,一排排伴在两旁。湖平如镜,照得见稀洛的三五个溜冰小孩,穿红着绿,点缀了过分苍凉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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