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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第37页

作者:梁凤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气,浑身清新可喜。回头望正在堤边聚神描画的他,那深深的眸子,岂只比春天,比碧海,纵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阳西下,映成天边五彩云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镜湖之上,怕仍要给比了下来。

“别动!”他看我回转头,不由轻喊。

“画我吗?”

“嗯!”

“我脸圆,侧面难看死了,别画成吗?”

“一定要美的东西才可以上我的画簿?”他放下笔,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线如何定?实质能占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赏人的标准尺度,是吗?”

“你看来不只是个艺术家。”

“告诉我,女孩子们都这么紧张美丑吗?”

“是男孩子太紧张女孩子的美丑之过。”

“何必一定要为人而活。”

“毋须一定要为人而活,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恒古常理,无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别把我看得这么不平凡。”

“不见你这么多年,你不是出落得与众不同了吗?”脸上两度男性的优美弧线随着笑意呈现。

我怠倦地缓缓站起来,他把手伸过来拉住了我。

“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演那出话剧?”

“我不会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见得?”

“观察。加上,有灵黠的大眼睛,应该懂得演戏。”

“缺乏真挚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这话怎讲?”

“你难道还不懂艺术吗?他们好高昂的志气,好伟大的心灵,出国为的是充实自己,学到了西洋文化,便赶紧回去为中国人服务,造福社会,效力人群。私底下,毕业证书还未拿到,急着的却是多方设法,用尽手段,哪怕是跟没感情,却有居留证的人谈婚论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脑海里不是学海无涯,原是蹉跎岁月,直到把一张美国永久居留证拿到手。口里念着人材不应外流,写方字的该回去写方字的台辞,心里直为随时可至的时局变迁而发抖。你想,跟他们一起演那出戏,成功是对自己的讽刺,失败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说你与众不同?”

“哪里,还不是个庸俗人,不能超月兑自在的平常人。”

“难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点偏激。”

“我无意为自己的缺点辩护,我只是尽可能不唱高调,对严肃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爱情?”

我,放眼前望,山远天高,归鸟翱翔,想着故园,红叶,黄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转头来,眼前故人,眉峰紧紧,无语,含情瞳眸,含情相觑,一片苍凉,周遭静谧。

(五)

窗前吊兰,柔垂着苍翠新枝,两旁伴着几盆非洲紫罗兰,绿油油的厚叶中央绽放出女敕紫微红,细瓣重聚的小花,细致可爱。满屋芬芳,一室皆春,小绑楼像从未有过如此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哪怕是一时错觉,还是值得珍惜。

炖好了冬菇鸡汤,捧出了青菜牛肉,简单的家庭小菜,好一个小妻子的模样,心底漾开柔情,脑际展呈幻想。一顿晚饭在轻柔的灯光下,和着娓娓音乐与笑语中用毕。茶香扑鼻,我们相对。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给我说说小儿子的顽皮相;我也没问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辞。

“我送你。”

“要吗?车子就停在门前。”

我把衣柜拉开,素色一片,明显地挂着一件红裳。

“你也有红色的衣服?”

“我从小就爱穿红的,记不起来了吗?”我赌气地咬咬下唇,“俗,是吗?”

他双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脸儿瞧脸儿,迷惘。

“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穿红的?”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诗。”

我的诗?

“自君之出矣,浓抹成淡妆,思君如檐滴,日夜泪成行。”

我的诗?我的诗?怪道夹在书中的诗笺掉得无影无踪。

眼眶一阵温热,我强忍着要流下来的泪水,气派凛然,无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处。双臂一阵疼痛,他蓦地把我握住,紧紧拥在怀里。

“为什么不能让我早点知道?”低沉的声音发自喉间,绞痛了我的心。

为什么不能让你早点知道?这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没有道别,一声不响的就跟着你父母举家迁美。十月初凉的天气,天才泛着鱼肚白,横伸到窗前的树枝轻敲着玻璃窗,逼卜逼卜,跟竖立在墙角的古老大钟配合着,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窝里哭湿了半边枕头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离。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离去。红了的枫叶满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红了的眼帘。寂寞小巷,阶旁杨柳,枝枝叶叶尽是离情,对户檐前燕子,开始振翅高飞。眼看着你提了心爱的结他,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家门,绕杨柳,出小巷,远去,远去。留下门前草凄凄伴我满脸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风枫枫,多少次燕子翱翔,飞云过尽,归鸿无信,我们与你家失去联络。

五年后,我们搬家了,我还是偶然回去,踯躅于儿时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旧居的门前。屋后小溪,流水淙淙,似说着人生聚散无常,何须怅惘!何须凄惶!饼尽悠悠十五载,今天你来问我怎么不能让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纵声狂笑,就只能惘然悲伤!

“你教我如何表达?如何?”他轻轻放开了我,瞳眸无奈,无奈……

“为什么?”胸臆中一阵难仰的激动,我紧握双拳,手心冒汗,意气激昂,“答复我,为什么要在今天……”

又是那无言浅笑。

“因为我美?”我目不转睛的逼望着他,“因为我聪明,有智能?因为……”我开始半崩溃地冲到他面前,疯狂的摇撼他的手,“说啊!说啊!”

“因为你是你。”

没有了忘形,没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缩在战壕中战败待俘的士卒,浑身冰冷,血液开始在体内凝固,声音从抖着的双唇微弱地扩散出来:“你早就认识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吗?不是吗?”

“从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认识你。”

我无力颓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泪像崩堤的瀑布,毫无保留地一泻千里。

“别哭,凤姿,别哭。”他紧紧地重新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埋首在他的小肮上,“别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让我哭尽年来的寂寞、凄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着。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个当时什么也不知不觉,只懂打球和玩结他的小男孩吗?”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在我头上轻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泪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与无奈,流出我的坚忍与挚爱。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头上轻轻按摩,良久良久,哭声隐没,房内回复了平静,只隐隐约约徘徊着微弱的抽咽声,我把手握着了他的。

“你的头在痛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哭过。”

我骇异的望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这可能对我们两人都是讽刺。一个曾经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离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实在了,加重了。

“所以别把我看得过高。”他苦笑。

“没有。”我肯定的摇摇头,“就像你说过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画簿,那要看欣赏的人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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