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雲,過山岳,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復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沒听到我的答復,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里。
原只是兩分鐘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踫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松散散的頭發。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楮很小,瞇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里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準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盡是閑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里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扎在寒風中,送到肚子里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瓖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女乃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女乃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卷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發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踫上,他手里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邊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