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發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台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里在剪裁適度的褲管里,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下舞台。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懊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里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搥著頭,搥著,搥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杰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杰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丑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里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干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于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里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于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模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踫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發;月兌去了火艷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里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涌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骯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淒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斗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里始于有個寄托。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里,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于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于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里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里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