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雙手合起來,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後再以濕濡的雙手往臉上擦,一陣清涼的感覺,教她整個人輕快起來。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頭就走進大廈去,她自覺仍有力量去應付漫漫長夜。
以下的兩個是遠在二十年前寫成的短篇小說,如今看來,羞愧得很,不論文風思維都與我八九年開始積極從事寫作之後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錄在本書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寫過的短篇有一個整體亮相的機會,前後期作品成為一本小合集,對我很有意義。其二是有些讀者與朋友喜歡我的近作,對舊模樣也有興趣一看,圖個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書內了。
相憶深
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錄音機里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
壁上的時鐘,顯示著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杰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楮一直望著我。「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
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著。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著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說我,為杰不是因為我,大概也寧願躲在家里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著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里鑽。
「你不是說過喜歡听人彈結他嗎?」為杰還未放棄對我游說。
是的,我喜歡听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听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精采到哪兒去。」為杰微微垂著頭,眼楮看著鼻子說︰「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
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听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驀地濃縮抽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杰以為我的沉默意味著不悅。
「沒有,為杰,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慰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回得只有自己听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杰望著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郁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夸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鐘,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杰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著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楮,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痴痴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弄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杰的打算,正如沒有準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欲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餃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于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听說他的結他棒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著。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听過同學說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
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撲到為杰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壁上的時鐘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色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毛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精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色的冷領巾,她心里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色,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我從起床後一直躲在房里,折好在三大值抽屜里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床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著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
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贊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女敕白,配紅色的蠻好看。」
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色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色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暗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暗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里,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听不厭,越听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僕僕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里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