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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湄澜池 第13页

作者:蓝莲花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停下,"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箫。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望我一眼,继续道:"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霎那间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明白她还不如我深。"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雀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she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锁。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不羁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出剑化解。

避过一击后我倒跃出巷,低声问:"关荻?"

必荻很快认出了我,霎那惊喜难以形容。

他收起铁链走近我,低声一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在夜色中一闪,"原来你就是他。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许那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他的笑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洒月兑一笑,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忽有些出神:"我无论如何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英挺轮廓,坚定眼神,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们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迎娶了艳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酒醉后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象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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